第96章 住院的病人(1)

作者:柯南·道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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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惊悚·悬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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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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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310字

我大致看了这一系列不连贯的,努力想用它们来阐释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一些智力上的特点,但是我却被难住了。因为我挑不出在各方面都符合我的要求的例子。在这些案子里面,福尔摩斯虽然运用了他那分析推理的巧妙手法,也证实了他那独特的调查研究方法的价值,但是那些案件本身却太微不足道或者太平凡了,以至于我觉得实在不应该把它们介绍给公众。另一方面,也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参与了某些案子的调查,这些案子极其怪异,而且极富戏剧性,但是他在案件侦查中所起的作用又不能满足我这位为他树碑立传的人的愿望。


我曾以《血字研究》为题目记述过的一件小案子,以及后来另一件关于“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失事的案子,都可以作为前有岩礁妖魔、后有漩涡鬼怪的惊悚例子,而永远让历史地理学家们感到震惊。现在我将要写的这件案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许并不是十分重要,但整个案情离奇得很,所以我觉得完全不应该将它从这个系列中忽略掉。


那是10月份一个闷热的阴雨天,我们把窗帘一半拉上,福尔摩斯蜷缩着身子靠在沙发上,把早晨接到的一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我在印度服过兵役,养成了耐热怕冷的习惯,虽然这时温度表已升上了华氏九十度,可我丝毫不觉得难受。


不过这天的报纸实在乏味。议会已经休会,人们纷纷离开城市,我也渴望到钮弗雷斯特的林间空地或南海的海滩卵石间游历。但我手头拮据,只好推迟到以后再说。至于我的伙伴,无论是乡下或海滨,都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只喜欢蛰伏在这个五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中心,把自己的蛛网伸展到每一个角落,捕捉每一个小传闻,掌握对悬而未决案件的猜疑。在他的众多天赋中,没有热爱大自然的元素。可他也发生了些变化,决定将注意力从追踪城里的坏人转向看望乡下的哥哥。


我见福尔摩斯正在全神贯注思索,顾不上说话便把手头无聊的报纸丢在一旁,背靠在椅上陷入了沉思。我的伙伴忽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你的想法不错,华生!要想用这种方法解决争端,看来的确太荒谬了。”


“可不,荒唐之极!”我大声应道。可是我猛地纳闷起来:他怎么会看透我刚才脑子里想些什么呢?我不觉坐直身子,呆呆地打量他。


“哪能呢,福尔摩斯,”我大声道,“简直难以想象。”


他见我疑惑的样子,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你记得吧?不久前我给你念过爱伦·坡的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善于严密推理的人,可能看透自己伙伴的心思。你认为那是作者精心杜撰出来的。我说我自己也习惯这么做,当时你还不相信哩。”


“我可没说!”


“亲爱的华生,你嘴里没说,可眼神说了。所以我一看你扔下报纸,显出一副沉思的样子,我知道机会来了,让我揣摩揣摩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最后我打断了你的思路,证实一下我是不是猜对了。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但是我当时远不满意。“在你给我读的那个例子,”我说道,“那个推理者是根据观察那个人的动作而得出结论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人被一堆石头绊了一跤,又抬头看了看星星,还有别的一些动作。可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能给你提供什么线索呢?”


“你太不了解自己了。五官是表达感情的工具,而你的五官是你的忠实奴仆。”


“你是说你是从我的面部表情读懂我的思绪?”


“对,从你的面容,尤其是你的眼睛。或许你想不起来是怎样陷入沉思的吧?”


“是的,想不起来了。”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你扔下报纸的动作引起我对你的注意,在那之后有半分钟时间你坐着什么都没想,然后你的眼睛停在你新近装框的戈登将军画像上。我由你脸上表情的变化就知道你的想法开动了,但还没清楚表达出来。后来你的眼睛转移到放你那堆书上还没裱框的亨利·华德·翠奇尔(美国牧师及演说家)画像。之后你向墙上瞥了一眼,如此你的意思就很明显了。你在想如果那张画像裱框了之后就可以填补那片墙壁的空处,而且正好与戈登的画像对称。”


“你真完全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感叹道。


“到目前为止我不太可能会推测错误。但马上你的思绪又回到翠奇尔身上,你紧紧盯着他看,像研究他面部的特征,但你的眼神不再激动,你仍然继续看着他,而且出现了深思的模样。你想起了翠奇尔的一生经历。我很清楚地知道你不可能不想到他在南北战争时为北方所负起的任务,因为我记得,你曾因人们对他暴烈的态度感到异常愤怒。你对这段历史的感觉如此的强烈,因此我知道当你想到翠奇尔时不可能不想起这事。过了一会儿,你的目光由画像上移开了,我怀疑你的思绪已转到南北战争上了,而当我看到你的双唇紧闭,双眼发亮,双手紧握,我于是很肯定你的确想到那场激烈的内战中双方所表现的英勇情怀。但后来,你的脸上又再次缓缓浮现出悲伤的神情,你摇了摇头。你想的是内战的悲惨恐怖且毫无意义地浪费了生命。你的手不自觉地移到你的老伤口,嘴角也现出了一丝笑容,这使我察觉你心中想到用这种方法解决国际纷争是不明智之举。那一刻,我于是开口表示同意那的确是愚蠢的方法,我很高兴我所有的推断完全正确。”


“完全正确!现在你已解释清楚了,我得承认我和以前一样感到惊讶。”我说。


“这是非常肤浅的推测,我亲爱的华生,我向你保证。如果不是你那天说了某些怀疑的话,我是不会打断你的思路的。不过,今天晚上有一丝微风。到伦敦大街上走一走,你看怎样?”


我对我们这间小起居室已经感到厌倦了,便高兴地答应了他。我们一起闲逛了三个小时,在舰队街和滨河大道观看人生的千变万化和潮起潮落。福尔摩斯富有个性的谈话,对细节的敏锐观察和巧妙的推理能力,都使我极度感兴趣,沉浸在其中。我们再次回到贝克街时已经十点了。一辆四轮马车正在我们门前等着。


“嗯哼!也是一位医生——一位普通医生,我看。”福尔摩斯说,“开业还没有多长时间,但是生意倒很多。他是来向我们请教问题的,我想。我们回来得真巧!”


我对福尔摩斯的推理方法非常熟悉,也能跟上他的推理思路。借着车里灯光,只见车里挂着一只柳条篮子,里面装着各式各样医疗器械,我明白,福尔摩斯是根据这些医疗器械的种类和状况,迅速作出的推断。楼上,我们屋子的窗户里泻出光亮,这位深夜访客确实是来找我们的。我心里感到好奇,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竟然有位同行这么晚了还来找我们。我紧跟在福尔摩斯身后,走进我们的公寓。


只见一个面色苍白的人坐在壁炉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见我们进门,站起身来。这个人瓜子脸,留着沙黄色的络腮胡子,年纪充其量不过三十三四岁,不过面容憔悴,气色不佳。显然,生活耗尽了他的精力,夺走了他的青春年华。他的举止腼腆,神情紧张,像个敏感的绅士。他站起来时,一只手扶在壁炉架上,他那只手修长白皙,不像个外科医生,倒像位艺术家。他的衣着风格平静稳重,外面穿一件黑色外套,腿上穿着深色裤子,只有领带还稍有一点颜色。


“晚上好,大夫,”福尔摩斯快活地说,“还好,没让你久等。”


“如此说来你和马车夫谈过了?”


“没有。我是从旁边桌子上的蜡烛看出来的。坐吧,请问我有什么可效劳的。”


“我叫珀西·特里维林,是医生。”客人说,“住布鲁克斯街403号。”


“你不是写过有关病因不明的神经损伤方面的专题论着吗?”我问。


他一听我知道他的着作,高兴得苍白的面颊泛起红晕来,“我几乎听不到有人提及拙作,我以为不会有人买的。”他说,“出版商说,这书的销路很令人失望。


看来,你也是从医的吧?”


“我原是个外科军医,现在已退役了。”


“我自己的偏好一直在精神病方面,我很想进行专门研究,不过,一个人当然必须干他一开始就能做的工作。但这是题外话了。先生,我知道,你的时间是多么的宝贵。最近,在布鲁克斯街我的住所里发生了一连串非常奇怪的事件。今晚这些事件到了紧要的关头,我觉得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必须立即请你出主意,帮帮忙。”


福尔摩斯坐了下来,点上了烟斗。说道:“你要我出主意、帮忙,你来得正好,请你给我详细讲讲那些使你心神不安的事件。”


“有一二件算是小事一桩,”特里维林说道,“提到这些我实在觉得不好意思。不过,这件事令人费解,最近又变得更加复杂了,我还是把一切都摆在你面前,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由你来判断。


“说明这件事之前,我不得不提到一些我大学时的事。我是伦敦大学的学生,你知道,如果我说我在大学时曾被教授认为是名最有前途的学生,你们应该不会认为我只是自吹自擂吧?毕业之后,我仍专心致力于研究工作,并在帝王学院的医院兼了个小差事。很幸运地,我在强直性昏厥的病理研究方面激起了人们相当大的兴趣,最终以你朋友刚才提到的那篇有关不易发现的神经机能损伤的专论赢得了布鲁士·平克顿奖。所以我若说当时一般人都认为我的事业有前途也将十分杰出,这并不是太自我陶醉的说法。


“但摆在我面前的最大困难就是资金。我想你们都了解,一个目标高远的专业人士必须在加文狄希广场那一区的十二条街中开业才有前途可言,但那里需要大笔租金及昂贵的装修费。除了这些开办费之外,还要准备好头几年的开支,并且备妥一辆不错的马车和马匹。所有这些费用都在我能力负担之外,我只能冀望省吃俭用十年,也许我能存下足够的资金到那里挂牌开业。但突然地,一件意外事情的降临开启了我的希望。


“这就是一位绅士的来访,这位绅士叫布莱星顿,我根本不认识他。一天早上他来到我房间,立即谈到了他的来意。


“‘你就是那位取得了卓越成就,最近获得了大奖的特里维林先生吗?’他说。


“我鞠了一躬。


“‘请坦率地回答我,’他继续说,‘因为你将发现这样做对你会有好处。你才华横溢,会成为一个成功人士的。你明白吗?’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我禁不住笑了。‘我相信我会全力以赴的,’我说。


“‘有什么坏习惯吗?不酗酒吧,嗯?’


“‘没有,先生!’我大声说。


“‘那太好了!但是我得问清楚。既然你有这些本事,为什么不开业呢?’


“我耸了耸肩。


“‘啊,啊!’他赶紧说,‘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你满脑子的学问,但是口袋里的钱不多,是吧?如果我帮你在布鲁克斯街开业,你有什么意见?’


“我惊呆了,两眼盯着他。


“‘啊,我这么做纯粹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是为了你,’他大声说道,‘我要跟你坦率谈谈,如果这对你合适,对我就更加合适了。我有几千镑准备投资,你知道,我认为可以把资金投给你。”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连忙问道。


“‘啊,这跟其他投机事业没什么两样,不过比大部分其他事业更保险而已。’”


“‘那我该怎么做呢?’


“‘我自然会告诉你的。我替你租房子,置家具,雇女仆,管理一切。你要做的只是坐在诊室里看病。我给你零用钱和一切需要用的东西。你赚的钱四分之三给我,剩下的四分之一归你。’”


“那位布莱星顿先生向我提出这么个怪主意,福尔摩斯先生。至于我和他如何协商,又如何达成协议等的事我就不多说了,以免劳你的神。总之,我便在报喜节那天搬进了那房子,并全部接受了他提的条件开业了。他自己就作为一名住院病人搬来与我同住。他的心脏有毛病,需要经常治疗。他占用了二楼两间最好的房间,一间做起居室,一间做卧房。他有一些很怪的习惯就是从来不与什么人来往,自己很少外出。他的生活没有规律,但是在一件事上却非常有规律,那就是每晚同一时间,他总是来诊室查看账目。我每赚一畿尼,他都给我留下五先令三便士,余下全部拿走,放进自己房间的保险柜内。


“我可以很自信地说,他对他的这项投机生意,决没有理由后悔。一开始生意就很成功。我出色地处理了几个病例,加上我在附属医院的声望,我很快就出了名。近几年来,我使他成了富翁。”


“福尔摩斯先生,我过去的经历以及我和布莱星顿先生的关系,就是这些。我要告诉你的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就是发生了什么事使我今晚到这里来请教你。”


“几个星期以前,布莱星顿下楼来找我,在我看来,他十分心神不宁。他说到一些夜盗案件,他说是在伦敦西区发生的。我记得他看起来太过于激动,并且声称我们应该把门窗闩得更牢些,一天也不能耽误。在一个星期内,他一直处在令人奇怪的不安之中,不停地往窗外张望,甚至连午饭前雷打不动的短时间散步也停止了。他的举止给我的印象是,他对某种事或某个人怕得要死。可是当我问到他这事时,他就非常生气,我不得不放弃这个话题。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恐惧似乎慢慢消失了,他恢复了常态。但是,新近发生的一件事,又使他处于目前这种可怜的极度惊慌的状态。


“事情的发生是这样子的。在两天前我收到一封信,既无发信地址也无发信日期,我现在就念给你们听:


现居英国的一位俄国贵族急欲向珀西·特里维林医生求得医疗上的帮助。他长久以来受着强直性昏厥症的侵袭,而特里维林是众所周知治此疾病的权威。他将于明天傍晚六点一刻到访,请特里维林医生静心等候。


“这封信使我极感兴趣,因为研究强直性昏厥症最大的困难就是病例稀少。因此,你相信到了约定的时间,当童仆领着病人进来时,我早在诊疗室里等待多时了。


“他是一位老人,身材瘦小,神情拘谨,而且很是普通——绝不是人们想象中的俄罗斯贵族形象。我对他同伴的相貌倒是印象更深刻。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惊人的漂亮,黝黑而凶狠的脸,有着天神赫拉克勒斯那样健壮的肢体和胸膛。他们进来的时候,他用手搀扶在老人胳膊下,体贴地帮助老人走到椅子前,从他的外表看是很难料到他会这样做的。


“‘医生,请原谅我冒昧前来,’他用有些口齿不清的英语对我说,‘这是我的父亲,他的健康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对父亲这么孝顺,我很感动。我说:‘诊断过程中,就请你留在诊室吧。’”


“‘那可绝对不行,’他做了个恐怖的手势惊叫起来。‘我看了心里难受。看到父亲发病的可怕模样,我简直不想活了。我自己的神经也特别容易脆弱。如果你允许,你给我父亲诊治时,我就在候诊室外面等候。’”


“对此我当然表示赞同,年轻人便退了出去。我便开始和病人研究他的病情,我对他的病情做了详尽的记录。他的智力水平没什么过人之处,回答问题常常含糊其辞,我认为这是由于他使用我们的语言不很流利。我正坐在那里写病历的时候,他突然不再回答我的问题了。我转身望去,顿时大吃一惊,只见他身子直挺挺坐在椅子上,脸上毫无表情,肌肉强直,眼睛直勾勾瞪着我,那种神秘的疾病又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