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黄面人(1)

作者:柯南·道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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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惊悚·悬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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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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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506字

福尔摩斯在侦破无数个案子的经历中,展示出了非凡的天赋。这些不但让人乐于倾听,而且往往也让人在戏剧性的场面中不由自主地扮演起某种角色。在我发表的这些短篇中,讲述我朋友成功的破案经历自然比失败的案例多。这并不是为了顾全他的名声,而是凡是他未能成功侦破的案子,别人同样没法破解,故事也就没有结局了。每逢他不知所措时,他充沛的精力和多才多艺的天赋就更加令人钦佩。然而,不时也会出现另一种情况,那就是刚开始他出了错误,到最后还是查出了真相。在我的记录中,有五六桩这类案子,其中最引人入胜的是马斯格雷夫仪式案,和下面准备讲述的这桩案子。


福尔摩斯是一个不会为了仅仅锻炼身体而去进行体育活动的人。他反对那些盲目地从事体育锻炼的人,认为那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他非常善于运用自己的体力,除了和自己的职业有关的项目外,其他活动他从不问津。可是他身体健壮,在同等体重中他是最优秀的拳击手。他总是精力充沛,从不知疲倦。他的养生之道也非常的与众不同。他的饮食简单、起居简朴,用节衣缩食来说也一点不夸张。生活有时是单调、枯燥的,因为没有案件可查。报纸上也尽是无聊之谈。


福尔摩斯就注射可卡因,借助麻醉剂来打发时光,这也是他唯一的不良嗜好。


早春的一天,他心情很舒畅,邀我去公园散步。公园里榆树长出了新绿的嫩枝,栗树也生出椭圆形的新叶。我们在公园里漫步了两小时。我们两人在一起时大部分时间谁也不说一句话,这对两个知交来说是适宜的。将近五点我们才又回到了贝克街。


“先生,”我们的小听差男孩打开房门说道,“有一位绅士来找过您。”


福尔摩斯责备地看了我一眼。“午间散步到此结束!”他问道,“那么说,这位先生已经走了?”


“是的,先生。”


“你请他进屋了吗?”


“请了,他进屋待过。”


“他等了多久?”


“半小时,先生。这位先生显得非常急躁,一直在屋里走来走去,还使劲跺脚。


先生,我当时守在门外都能听到他发出的声音。后来他来到走廊喊道:‘那人是不是不回来了?’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先生。我说:‘您只需要再等一小会儿。’”


“‘那我去外面等吧,我快闷死了,’他说,‘我很快就回来。’”他说完就出去了,我怎么也留不住。”


“好的,没事,这怨不得你,”我们走进房间时,福尔摩斯说,“太令人无聊了,华生,我真的很想接个案子。从这人的急不可耐来看,好像有什么大事。


哎!桌上的烟斗不是你的。一定是他忘在这儿了。上好的石楠根烟斗,配上一段名贵的长烟管,烟草商管它叫琥珀。不知道伦敦现在还有多少个真正的琥珀烟嘴?有人认为,里面有只苍蝇的才是真的。哦,他一定是心烦意乱,才会忘了把这么珍爱的烟斗带走。”


“你怎么知道他珍爱这只烟斗?”我问道。


“这个啊,在我看来,这烟斗的原价不过七先令六便士。可是你看已经修补过两次,一次在木柄上,另一次是在琥珀嘴上。你可以看到,每次修补用的都是银箍,比烟斗的原价要高得多。这个人宁愿去修理烟斗,也不愿花同样的钱去买一只新的,说明他一定很珍爱这只烟斗。”


“还有别的吗?”我问道,因为福尔摩斯正把烟斗翻过来掉过去,以他独有的沉思神情打量着。福尔摩斯把烟斗拿起来,用他那细长的食指弹了弹,就像教授在讲动物骨骼课似的。


“有时,烟斗具有非凡的重要意义,”福尔摩斯说道,“除了表和鞋带以外,没有什么比烟斗更能表现出主人的个性了。可是这只烟斗上的迹象既不明显,也不重要。烟斗的主人显然是个肌肉发达的人,是个左撇子,有一口好牙齿,有粗心大意的习惯,不用为经济问题发愁。”


我的朋友不假思索就说出了这么多信息。他看了我一眼,看我是否听懂了他的推理。


“你认为他用价值七先令的烟斗吸烟,就准是个有钱人?”我问道。


“这是格罗夫纳混合型烟丝,一盎司的价格是八便士。”福尔摩斯回答道。


他把烟丝磕到手心里一点,“花半价的钱,就能抽到上等烟丝了,可见他用不着担心经济问题。”


“可是,其他的几点你又作何解释呢?”


“你看,烟斗的一边已经烧焦。如果是用火柴的话,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那么他一定经常在油灯或煤气灯上点烟,只有这样才会出现这种情况。此外,烧焦的一边是右侧,因而我推断他是一个惯用左手的人。华生,如果让你在灯上点烟,你会把左侧向着火焰的,因为你习惯用右手。当然你不会那么点烟,因为那毕竟不是经常性的习惯动作。烟斗上的琥珀嘴已经被咬穿,因此我想那人一定有一口整齐有力的牙齿,并且身体强健。如果我的估计正确的话,他已经上楼来了。哈哈,这样我们就可以研究一些比这烟斗更有趣的问题了。”


不一会儿我们的屋门开了,走进一个高个子年轻人。他衣着讲究但朴素,身穿深灰色套装,手里拿着一顶褐色宽檐礼帽。我猜他的年龄在三十岁左右,可是实际上他的年龄还要大几岁。


“请原谅,”他有点难为情地说,“我想我本该先敲门的。是的,当然我该先敲门。老实说,我有点情绪不稳,请不要介意。”他迅速把手放在额头上,好像要昏倒似的,一下瘫在椅子上。


“我看得出你有一两夜没有睡觉了,”福尔摩斯亲切地说道,“比起工作与玩乐,不睡觉更容易使人伤神。告诉我,我能帮你什么忙?”


“我希望你能帮我出出主意,先生。我现在不知如何是好,我的整个人生快要被撕成碎片了。”


“你想雇我做私家侦探?”


“不仅这样。我需要像你这样的智者——饱经世故的人给我建议。我想知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我希望你——我的生命之神,能够告诉我。”他东拉西扯,没有逻辑,情绪异常激动。在我看来,说话对他来说相当吃力。可他拼命用意志克制着激动的情绪。


“是一件很微妙的事。”他说,“没人愿意和外人谈自己的家事。和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谈论自己妻子的所作所为,似乎有点难堪。也是可怕的。但我已经别无他法了,需要有人指点迷津。”


“我亲爱的格兰特·杰克先生。”福尔摩斯接口道。


来客从椅子上跳起身来。


“怎么?”他大声道,“你知道我的姓名?”


“假如你想不让人家知道自己的姓名身份,”福尔摩斯笑吟吟地说道,“我劝你以后不要再把名字写在帽子的里子上,不然的话你跟别人说话时,不要把帽里子冲向别人。我正想告诉你,我和我的朋友在这间屋子里已经听到过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神秘莫测的事,而且我们有幸能够使不少惶惶不安的心灵得以安宁。


我相信我们也能为你做到这一点。因为时间宝贵,请你不要耽误时间,赶快把事情的原委给我说说吧。”


我们这位客人又在额头上抹了一把,仿佛感到难以开口。我从他的神情上看出,他是一个矜持、沉默寡言的人,天性中有些自豪感。宁愿把痛苦闷在心里,而不愿暴露给别人。后来,他忽然握紧拳头做了个暴躁的手势,似乎决定抛开矜持风度。


他说道:“福尔摩斯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是个已婚的人,结婚有三年了。在这三年中,我和妻子像任何一对新婚夫妻一样,相互恩爱,生活美满。我们的思想、言行没有丝毫分歧。可是,从上个星期开始,我们中间突然有了隔阂。我忽然发现,我对她生活中的某些事情和某些想法竟然一无所知,仿佛她跟我不过是路人。我们疏远了。我要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不过有些事情我要先向你说明一下,然后我才能继续我的话题,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客人插了一句,“我知道艾菲是爱我的,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爱是很容易被察觉的。她全心全意地爱着我,并且现在更爱我了,这一点毋庸置疑,也请你不要误会。但是,我们夫妻之间出现了一个小秘密,在这个秘密被弄清楚之前,我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生活。”


“格兰特·杰克先生,我们最好能够尽快进入正题。”福尔摩斯有些不耐烦了。


“先告诉您我所了解的艾菲以及她的经历。在我初次遇到她时,她还年轻——只有二十五岁,可是她已经是个寡妇了。她那时的名字叫赫布龙夫人。她年轻时去了美国,住在亚特兰大城,在那里嫁给了赫布龙,他是一位有很多委托人的律师。他们婚后生了一个孩子,但是那里暴发了严重的黄热病,丈夫和孩子双双死去。我见过他的死亡证。这种不幸使她对美国产生了厌烦情绪,于是她离开了美国。回到英国后,她与未婚的姑姑住在米德尔塞克斯的平纳尔。我不妨提一下,他的前夫给她留下相当多的遗产,她拥有近四千五百英镑资金,她的前夫用这笔资金作了很好的投资,平均年利为七厘。我遇到她时她在平纳尔才住了六个月。我们一见钟情,几星期后我们就结婚了。


“我自己是个蛇麻草商,每年有七八百英镑的收入,我们生活得很宽裕,在诺伯里租了一所很好的房子,年租金八英镑。我们这个小地方很有乡村味道,别看它靠近城区。在离我们不远处,有一家小旅馆和两栋别墅,我们的房子前面是一片田野,对面是一幢小别墅。除此之外,一直到去车站的路上,都看不见房子。由于我工作的性质,一年中有几个季度需要待在城里,不过夏季我很少进城,这时我会住在乡村,和妻子尽情享受欢乐时光。我要告诉你的是在这件该死的事发生之前,我们之间没有一点隔阂。


“还有一件事,我应当先告诉你,然后再接着讲。我们结婚时,妻子把全部财产都转到我名下了。这原不是我的本意,因为我觉得如果我的事业失败,那就很难周转了。可是,她坚持要这样做,我只好照办。嗯,大约六个星期以前,她来找我。


“‘杰克,’她说,‘你接受我那笔钱的时候,你说过,我什么时候要用都可以向你要。’”


“‘不错,’我说,‘那钱本来就是你的。’”


“‘好,’她说,‘给我一百英镑。’”


“我一听,感到有些意外,因为我以为她不过是要买一件新衣服或其他的什么东西。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


“‘噢,’她开玩笑地说道,‘你说过你只是为我保管钱财的银行。要知道,银行向来不东问西问的。’”


“‘如果你真需要钱,当然可以拿。’”我说。


“‘我真的需要。’”


“‘你能告诉我你要用这笔钱干嘛呢?’


“‘过几天也许可以告诉你,杰克,不过现在不行。’”


“我只好接受她这个答复。不过,这是我们夫妇间第一次有了各自的秘密。


我给了她一张支票,事后就没再想这回事。也许这事跟后来发生的事并没有关系,但我想我还是都说出来的好。


“哦,我刚才对你们说过,离我们住处不远,有一所别墅。我们的住处与那座别墅之间有一块田地,要到别墅去就得走一条大路,然后再绕一条小路。在别墅那边,有一小片繁茂的苏格兰冷杉树,十分漂亮,我平常很喜欢在那里散步。


在树林中散步总是令人心旷神怡。八个月来这所别墅一直无人居住,太可惜了。


因为那是一座很漂亮的两层楼,有一道老式门廊,周围还有冬青树丛。我经常在那里盘桓,心想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家园,该多好啊!


“啊,上星期一的傍晚,我从这条小路回家,看到有一辆敞篷四轮车停在那里,而且别墅的门口摆放了一堆地毯和一些其他物品。我走过去就像一个好奇的人一样,我想知道究竟是谁要和我们做邻居,因为很明显这座别墅租出去了。正在我仔细打量这一切时,我发现房屋的窗后也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


“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这张面孔有什么意义,不过它使我打了一个寒战。我站得稍微远了一点,所以我看不清它的面部特征。但是我可以肯定这张面孔有某种奇怪的、非人的特征。这就是我得到的印象。为了看清那个注视我的人,我赶紧向前走去。但是在我向前走去时,那张面孔一下消失了。那么突然,就像有人把他拉到房间的暗处似的。我在那里站了有五分钟,仔细考虑这件事,试图分析一下我得到的印象。


“我说不清这张面孔究竟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因为它离我太远了。不过这张面孔的脸色给我的印象非常深。这张面孔有着青灰和黄垩般的黄色,而且有某种凝固的、呆板的东西奇怪得令人讨厌。我感到心神不安,决定看看这栋小别墅里的新居民。我走到跟前,敲了敲门,门马上开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高个的消瘦女人,面容严厉,令人生畏。


“‘你要干什么?’她操着北方口音问道。


“‘我是住在那边的邻居,’我指了指我的房子回答说,‘我见你们刚搬过来,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啊,如果我们有需要帮忙会去找你,’说完她就把门关上了。这么粗鲁的拒绝,使我感到很愤怒,于是我转身回家去了。尽管整个晚上我都试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尽量去想别的事,但脑海里总会浮现出窗户上的那张怪脸,还有那个女人粗暴的样子。我也决定不对妻子说这件事,因为她是一个比较敏感且容易紧张的女人。我不想把自己心中不安的感觉带给她。不过,在我入睡之前,还是跟她提起小别墅已经租出去了,但是她没有做声。


“我通常睡得很沉。家里人经常嘲笑说,夜里别人把我偷走了还不会醒。可是这天晚上,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心里面有事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我再没有睡得像平常那么沉。我在蒙胧中觉得室内似乎有什么人在走动,渐渐地我意识到妻子已经穿好衣服,并且披上斗篷,戴上帽子。我似醒非醒中张嘴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对她这种举动感到意外和不快。当我半睁半闭的双眼落到我妻子的脸上时,竟使我惊异得说不出话来。烛光下,她的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也绝对不是她装出来的。她脸色死白,呼吸急促。在她系紧斗篷时,她看看了床上的我,确定有没有把我惊醒。以为我还在睡,她便悄悄地从屋中走出去。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阵刺耳的吱嘎吱嘎声,这分明是大门开关发出的响声。我从床上坐起,用手关节敲床栏,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然后我从枕下拿出表一看才发现是凌晨三点钟。这种时候我妻子到外面,到底要干嘛呢?


“我坐了有二十分钟,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这件事,设法寻找一种能解释得通的理由。我越想越觉得奇怪,很是莫名其妙。我正在苦苦思索,听到下面传来门轻轻关上的声音,接着是她上楼的脚步声。


“‘你半夜三更上哪儿去了,艾菲?’她一进来,我便问道。


“一听到我的声音,她顿时惊呆了,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她的这种反应比其他事更让我烦恼,因为其中包含了难以言表的内疚。我妻子向来真诚坦率,看到她悄悄溜进屋里,听到丈夫问话时竟然如此惊慌,我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发冷。


“‘你醒了,杰克!’她笑得很假,大声说道。‘嗨,我还以为什么也不能把你吵醒呢。’”


“‘你上哪儿去了?’我的口气更加严厉了。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刚才觉得胸口有些闷,我想如果我不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的话,我一定会晕倒的。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你看我现在好多了。’”她一边说一边解开斗篷,但是我看到她在解斗篷时,手指不住地颤抖,并且始终不敢正视我的目光。


“‘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你会惊奇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