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一想，他不禁惊心动魄，十分后怕。当下打定主意，转过身来，细细打量老囚。但见李舍衰老病弱，苟延残喘，恐怕禁不得一击。张武犹豫再三，还是不敢擅自下手，他本来极少杀人，又唯恐对方是佯作虚弱，只为麻庳自己，因此犹豫再三，不敢灭口。但深想为了自己，更为了皇帝，现在有必要从速杀掉这个没必要活在世上的废人，让有可能是真的一段绝对的隐秘永远埋葬于地下，永不为世人所知。孝文皇帝的血统，经张武自己的调查考证已有七八分眉目，那就是，文帝或许是高祖的亲生皇子，抑或许是淮阴侯韩信的私生子。

张武深不愿这样的猜想扩散到朝野。他现在已是朝中的重臣，是文帝身边的第一功臣与信臣。天下太平，万民乐业。他张武实不愿平地风雷，再生出什么变数，让反对派得到什么把柄，从而让一段已经消失的宫闱秘密死灰复燃，更致扰乱了大汉的治世。为国为君为己，他张武现在都有必要付诸实行。

除了文帝的生母，这大约是留在世上的唯一活口与危机了。必欲让他安静，并永远安静下来。

张武不禁暗暗从朝靴旁边抽出一柄防身物来，白光掠面，那是一柄利刃。张武不再犹豫，心下一狠，趁对方尚不备，疾走数步，照其心窝猛然行刺。

那一刃深入囚徒李舍心脏，竟如剌入豆腐般容易。李舍睁开眼睛，目光灼亮，竟然双手紧握刀柄，更向自己心里刺入，他竟开口震震说出话来：君成全我往赴黄泉，了却宿愿，至谢也。富贵不可期，人生终有限。囚人幸矣。说毕头颅一歪，口角溢血而亡。

张武万万没有料到李舍竟是这番表现，他分明是故意引他出手行刺。他竟是成全了他，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回想李舍临终一席，大有深意，令人惊心动魄，手臂瘫麻，张武险些连刀都拔不出来。

刀上的血在腌脏的草席上慌乱拭净了，归于朝靴，又藏掖了那只有字的竹板。张武仓促离开牢房，在门口，他面无人色，只对皂吏说得一句：犯人攻我，紧急之间，已将毙之。好好掩埋了。然后竟不敢回头，仓惶离去。留得皂吏原地呆若木鸡。

昏暗的狱室中，那个挣扎着活了二十来年的老囚徒李舍，已然安静地睡着了。胸前的血流了一地，都被破草苫吃没了。

张武回去夜不能寐，李舍的形象与话语不断浮现眼前耳畔，曾经持刃的整个手臂酸麻不举。心里七上八下，竟是满世界鬼魅缠身似的。

看着熟睡中的老妻，听着隔壁儿女睡着的鼾息，他心里陷入两难与十分的不忍。他从来没有这样对前途感到绝望，十分后悔介入了皇帝的家事，以致有可能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用如坐针毡，如置火山口来形容自己现在以及将来处境，当绝不为过。

以前的富贵荣华、名山功业之想不禁一时都灰凉透顶了。张武突生弃都逃逸之想，然而考虑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况且自己弃高冕突然逃遁，反会引动文帝嫌疑，倒坏了自己一生清誉。还不如……其时心下百般盘算，思乱如麻，冷汗涟涟。夜将残，就有了一个大胆新颖的主意，浮现脑海。这是唯一的脱身保家之法了。

他决意明朝面见皇帝，随即请求予以实行。并考虑着怎样才能打动皇帝，施恩允可，成就自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再从袖中将李舍狱中所书竹板掏出来再四观看，眼下竟感到有如芒刺在背，警钟贯耳，双手不禁为之颤抖，竟失手将竹简坠落地上，摔成破裂。啪的铿锵之声，将榻上夫人也惊醒过来，举首连声寻找官人。

张武站在室中，喃喃说道：亡羊补牢，犹为未晚。

次日上朝议事，朝散，恰逢文帝召留。张武小心翼翼，进入文帝内殿，抬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叫作利兆安的少年。他从代国应诏来到长安，现在差不多已长成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了。衣裳清新，仪表清俊，举止颇见涵养。在他身边，还有一位形容稍显憔悴的青年，略高，瘦削目大，长相虽不丑陋，气质却有些萎靡粗俗，也是一身新衣。见了张武，二青年都起身侍立。兆安原认识，先行鞠躬称呼：中书大人好。文帝微笑道：兆安，张先生已是本朝的左丞相了。兆安便改口揖道：丞相大人好。张武上前，手携兆安手，欣喜向文帝道：陛下，你朋友二人终可同处殿中，无拘无束，一叙衷肠了。他把兄弟二人临出口改成朋友二人，感觉这样说来，要稳妥些。现在张武有些忌讳皇帝的家事了，说大些，这已是他的心病。现在入殿来，他即心怀鬼胎。不过，他的表现丝毫不见其迹象。毕竟，随王多年，他知道怎样度过大风大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