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叹凤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0
|本章字节:2996字
?天、堂
我举目望去,他那群羊儿大约有百十只,同别的羊们也没有什么区别,属于本地山羊与高原羊的杂交品种。有时候老头也表现出十分心疼他羊儿的姿态,为他们拎水,梳剪毛发,将跑远的羊儿驱赶回来。略小一些的,他甚至抱将回来。有一次跳越濠沟时他竟落到沟里,打湿了整半个身子,冻得嘴皮发青,在太阳下裸体半日才晒干了裤子。羊儿在他怀中发出谢意的叫声,仿佛在证明这老家伙是个尽职尽责的牧羊人。但家伙目光中常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意味,尤其是将目光投向我的陵园之际。透过他两片明瓦,他的目光看上去有几分忧郁,另几分更是某种妄想。凭我的人世经验,我断定他内心有想法,有可怕的想法。特别是当他脸上露出某种自信的,不,应该说是得意的狞笑意味时,我更感到他的危险性不可估量。
这是马王堆古今未遇的一个人。
看看,他的硬壳本子,我数了数,已经足足用完了七八个。而他还每天手不停书。从黄挎包里不断掏出一些驳杂书籍来,翻照对比与沉思,口里不时喃喃自语。
这是一个对我有威胁的家伙。虽然他年已老了,但他那种沉默的、不知卑贱、不知疲倦的勤奋精神,让我感到颤栗。我似乎觉得他的目光中有更加犀利的东西,就像双刃剑,随时要将我的魂魄切为两截。然后将惊世之密曝光天下,公之于众。
马王堆兴许要结束在他手上。我的妻儿在九泉之下千年无扰的长眠要被惊扰。
我为此提心吊胆,惶惶不安。
天神啊,你务必要来阻止这个怪老头。阻止他。让他从我眼前消失。
风雨大作,雷电交加。树干像弯弓。然后雨过天晴。
神似乎并没有来。
而一些左臂佩戴红袖套的人来了。他们全是些年轻人,有男有女,左右不过二十来岁。奇怪的是他们都穿清一色的小领衣服,戴清一色的簸箕帽子,颜色大体是那种牛屎黄。
他们似乎对牧羊老头很不友好,他们围着他大声喝斥,不时还同声将手臂攘举向天空,仿佛以更加奔放有力的声音来为自身加油助威。我发现,年轻人手中多数都握有一个极小的红本子。而这在老头子那儿也有一本,它们应该是一模一样的。
年轻人闹完呼啸而去,老头子似乎惘然若失,面若死灰,他总要在原地呆上半晌,埋着头,像是傻了一样。然后可恶地又将目光投到我的陵墓上来,依然闪着贼光。
我不明白他们两代人之间的关系,我也没有必要去了解。我对人世间的纠葛已经失去关心的兴趣逾二千年了。
虽然改朝换代,风云迭荡,但我魂魄始终没去过邻近巍峨的长沙国临湘城池瞧上过一眼。虽然那儿曾经有我的府第与庄园,有我一家子的悲欢兴亡与足迹……
我毫无必要关心人世的变迁。我是个死人么。我已经化成了一具人形灰迹。我只要守住我的陵园就好了,伴着我安息的辛追就满足了。为她听风、听雨、守陵、添绿……
所以对老头儿受到***的事,我只有在内心表示某种遗憾。但我想年轻人这样不客气至少可以干扰他对我陵园的觊觎程度。但事实证明他反而变本加厉,更加勤奋不倦地做起他的功课来。他似乎有意在与时间赛跑。有时黄昏他收牧回去,还特别折回来,重新对我马王堆打量注视,书写良久,还掏出一根软皮尺来测量良久。更有一个晚上,他居然拿了一把洛阳铣,来到我封土堆脚上,狠狠地向下铲了数十铣。
那每一铣都如同铲在我心坎上。
虽然我深知,凭他衰朽的微力,他的工具,不可能掘得开我的陵园,但他的用狠与执着劲儿,真让我比历朝江洋大盗来发掘时还要惊心动魄。
好在老家伙掘得一会儿就不再掘了,他气喘吁吁,肺部发出一种嘶叫,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挖掘出来的红网泥土与间杂白膏泥都收集起来,细加摸捏与考究,甚至还拿到嘴上舔了一舔,像是舔食盐巴或蔗糖一样。最后拿出一张布帕来小心翼翼地将泥土包兜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