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我烧炭的大山，那儿尚有着我们往年的窑洞。再见了，我狩猎的大山，窝棚顶边尚有着我们的悬獾。再见了，我们耕耘收割的土地，粮仓里尚堆积着我们打下的粮食。

这一切将不复再来。连同大山的晨昏呼吸，阳光，风雨雷霆，雪花纷飞，等待我们利苍家的，应该将是摆脱不了的宿命，以及永远难于释怀的复杂亲情。

太惨了，那一幕有如利箭，几乎洞穿了我与妻子在此世上生存下去的意志与活力。至今我利苍回忆起来，仍然心如刀割，泪如雨下，不忍卒叙。

我们山下的家已不复存在，一座废墟之畔，旧坟跟前，起了三座新坟。鸦翅与纸钱纷飞，我与云至亲的骨肉、我们的儿子载民、长车，还有弱女地青。据说他们都惨死于一伙不知来路的歹人的长剑下。歹人从装束到武器，显然都来自异地远方。这是我们民风纯朴的家乡开天辟地以来，骇人听闻且从未发生过的灭门血案。

偶然出外躲过了一场劫难的小女花儿，看见父母，从邻里处发出凄厉惨叫，向父母扑来。

我妻呆傻了，眼睛定住，不能转动。我也不知眼前是真是幻，亦还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恶梦。我多么盼望那真是一场恶梦，挥挥手，一切都是虚惊。然而，这回却再也挥不去这真实残酷的巨变与惨痛。我们连哭都不会哭了。

许多年来，我都在想，兴许我利苍不执意携妻上山，虽也不能免除那场空前的劫难，但至少我们一家子做父母的与孩子可以死在一块儿。人早晚要死，骨肉何致于生死分离。然而……一切都仅仅是然而……现在……我是多么地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自私和残暴啊。假如我不固执上山，留在家中，兴许亦可以保护孩子们。我有沉实的柴刀，我曾用它砍死过野兽。炕下还藏着当年我妻与钟壮士带来的那柄吊人铜矛，我可以率领儿子与天杀的歹徒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歹人们无疑是冲着我夫妻而来的。准确地讲，是冲我妻来的。我可以为她战死，与她同赴死难。可怜孩子们不知所措就悲惨地做了无辜的牺牲品，他们死前一定对这个世界十分震惊和不明白，他们善良的眼睛入土都是大睁着的。

世上惨痛哟，何过于此哟！

我想辛追终身不能原谅我的，就只有这一点。从此她很少与我说话，并再无亲近之举。我们的夫妻关系，实际上至此终结了。

我们的世界改变了。颠覆了。

我们尚未真正长大成人的孩子载民、长车、地青，好孩子呀，多么好的一个个孩子呀！他们至今仿佛还在我眼前活着。他们是那么乖，那么听话，那么漂亮，那么勤劳。我们抚养他们一天天地长大。从生下娘胎就从未与爹娘分离过，然而现在却是阴阳两隔！三座黄土茔，永远掩去了他们的容貌！留下来的，似乎只有离世前那惨绝人寰的哀鸣与怒啸！

那是夜里，三个孩子都死在窑洞寝室里，大的一个儿子显然为了保护弟弟，身上有着更多的创口与血洞，血肉模糊。

我的儿女，悲惨的儿女！

我们出嫁的女儿天衣与她的丈夫听闻父母回来，悲哭着赶过来了。天衣哭倒在地，向父母爬行，邻人们都掩面啜泣。

云终于发出哭声，不，那不是哭声，那是来自生命最黑暗的绝唱，很短，像被一刀割了嗓子，她一头昏死在地，昏倒在孩子们的坟茔前。我急去扶她，两眼一抹黑，一口腥血奔上来，也失去了眼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