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看见了高祖皇帝，高祖狠狠地老了一头，他似乎萎缩了，像果实挥发了水份，像生了病的老狮子，掉了羽毛的苍鹰。虽然他坐在豪华马车上，冠盖辉煌，龙袍明亮，还是显得那么伟大，但已不复垓下之围时的骏马英姿以及凌厉锋芒的气质。他的目光中，现在倒似更多一些伤感的意味。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悲秋的诗人或者歌手。

他的身边没有了张良，没有了韩信。萧何也老了，樊哙长期镇守在边疆，已做了吕后的妹夫。现在高祖身边能够紧密依靠的就是陈平与周勃。吕后的兄弟从来就不是他的亲信，虽然他们也曾战功赫赫。但高祖勒石定制昭明告天下：非刘氏不得王！非刘氏而王之，天下共击之！普遍认为，八王之中多有异姓，这诫约显然是专为吕后兄弟量身定做的。

除此之外，高祖皇帝还能有什么隐忧呢？他看上去甚至还没有当亭长时快乐。

第七章桃天

高祖皇帝仍然没有找到感觉。成百上千的美女，尽都不是他的梦中人。蛾眉缈难求，画中人可望不可及。隔一层如隔千万里。高祖他心里清楚得很。

这之前他甚至驾车返故乡，想在故乡找到少年时代那种新鲜明媚与刺激的感觉。那种感觉像是石榴花开的明媚与芬芳。他见到了他的第一个风尘恋人大葱，皇长子刘肥的生母，本姓姜。她秘密居住在特制的乡间华屋，有名义上的丈夫。家奴绕膝，卫士守护。但是她太令高祖皇帝失望了，他甚至非常后悔此次的相见。这足以破坏他从前的美好印象。大葱不仅芳容尽失，而且变得俗不可耐，比在窑子里还庸俗一百倍。她不仅当面唾骂侍儿，用词极为俚俗难听，而且穿戴失度，倒像从前刘邦常去那家窑子的老鸨。高帝险些因此而呕吐。

幸好打道回府，沛令献上三个清纯处子，虽然不尽人意，但可作药石之用。汉皇缱绻有日，暂得忘忧，可仍然开心不起来。

第十天上头，高祖与沛令并乡贤旧交集于露台之上，听歌饮酒。这也是当年他取代沛令时常常与兄弟们聚会谈论与抒志的地方。河山依旧，人事全非。一将功成万骨枯。作为胜利凯旋者，本来高祖应该开怀高兴才是，可他竟然忧戚与黯然，某种刻骨的相思重新笼罩了他的心灵，挥之不去，足以令人产生虚无之感。说不清那相思为何。是美人？是极权？是天下？是财富？抑或是子女？这些应该说他都有了，应有尽有。但笼罩心里的仍然是令人伤感和恐惧的气氛，以至情不自禁。汉皇命乡里选来的一百二十少年齐声和唱并楚舞，他亲自下座捋袖击筑相与伴奏，更即兴吟出一首诗歌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守四方！

……

吏民和唱，汉皇率尔起舞，感慨伤怀，以至泫然泪流满面。身边群臣乡贤，尽都抹泪哭了。一时哭声如潮。

汉皇舞罢，饮泣说道：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

现在他的意思差不多是说明白了，他心中那份忧思与恐惧，那不是别的，就是生命不能长驻，终点终将到来。而人生梦中的追求，其实永远不能真正拥有与得到！即便贵为天子，仍然有着不尽的遗憾与无奈。

岁月不饶人，自高祖四十七岁起事于此，十余年过去了，作为身经百战、浑身伤痛的近六十岁的老人，他心里明白，自己去日苦多，来日有限。他不迷信，但凡言长生之术炼丹驭仙有运者，他必斩之而后快，就像他当年将小便溺在儒士方巾冠中一样。他对巫师道士也一概蔑视与调戏。他相信天命自然，天命自然有始也有终。就像月圆缺阴晴、花开花落一样。但他心中的那份激切希望，不免也暗暗与日俱增。像似在与命运拔河较劲。

汉皇竟然变调唱起楚辞来。那是从前他与项羽结拜兄弟，在项伯手下为楚怀王名义而胁肩作战时共同吟唱过的，那时他与比他年轻十来岁的项羽患难与共，情同手足

若有人兮山之阿

披薜苈兮戴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