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第二章 惊扰(5)

作者:张叹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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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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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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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040字


老头对我的威胁一下没有了,反而让我感到惘然若失。我问自己,利苍代侯,难道你还希望他回来么,难道你还希望他更进一步地威胁到你和妻儿的憩身地,甚至祸及到九泉下妻儿的长眠么?我的心情很是复杂与矛盾。我甚至久久不肯归墓。


夕阳西下时分,一个头发蓬乱衣衫单薄的高瘦个儿青年来到这里,他手里拿着一只长长的牧竿,跑来跑去招呼那些羊群回家。我发现,他的牧羊技术也并不生疏,甚至可说是比较熟练。他的胶皮筒靴踏在草地上,发出寂寞而铿锵有力的奏响。在荒郊野原上,漫天际地响着。


这家伙又会是谁呢?是老人的儿子?那往天怎么没有看见过他?他怎么不来为他父亲送中饭,像我当年为我放羊黄土高坡的父亲送饭一样呢?他又为什么这时要赶来为老人拾收残局?看上去他同那些戴红袖套的青年年龄相差无几,可为什么他不佩戴红袖套,而是显得衣衫黯淡无光,形影相吊,独个儿来此收归牧羊呢?我真想上前攀住他肩头问一下,但一想到我不过问人世间的信条,再者也要珍惜自己不多的冥寿,就裹足不前了。


我看着那青年将羊群赶了远去。残阳如血。他与羊群仿佛被天边的光芒摄入了。那颇有些悲壮。


风大了,浏阳河的眸子在黯淡下去,仿佛渐渐合上她婉长深密的睫毛。就像我的辛追当年在我身畔渐渐睡熟一样。


我的耳畔还回响着天边羊群的咩咩哀怜之声,如同在呼唤他们那失踪了的曾对它们呵护备至的老伙计。


老伙计,你是死是活?你还会回到马王堆这儿来继续牧羊吗?


我不该关心你,但我不由自主。


黑夜对于人类来说是最佳的休息时间,对于我们长眠的人来说则无所谓,白天夜晚都一样。我的魂魄是不需要睡眠的。只因夜里太冷,也太寂寞,我没必要继续呆在封土大堆上边。我通过封土缝隙,也即我二千年来的阴阳通道,回到我的九泉穴室。


鱼油灯仍然亮着,像我千年不改的心志。岁月悠悠然,我的木棺与尸骨都已化成了磷磷轻灰,很像一幅妙趣天成的灰砌图画。依稀还看得出我生时不高的身形与平易近人的姿态。我没有带走更多的人间宝物。我不要。我永远记得我娘说过,山会下崽呢。咱生来是吃黄河水棒子面长大的人。黄河就是山的奶,棒子面就是山的果实。我利苍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正合乎人世天常。但是他们仍然有违我的遗嘱,在我墓室里边陈放了不少生活器皿、珍稀用品。包括八人一组姿态横生的艺乐妓俑。好在我早有准备,吩咐儿子将我的墓室刻意留出一道通向人间的缝隙通道。外边的负氧离子得以流入,虽然有强大的封闭墓室与高超的防朽手段,也不敌空气旷日持久的侵蚀,该朽化的差不多都朽化了,包括那些在世的珍稀用品与豪华点缀。我不可惜它们。它们本来不属于我。只有我自己属于我,只有我的魂魄属于我。我的魂魄要看护我的妻。这足够了。我儿子兆安是我的知音,他将我葬得十分巧妙。


不过,在留存物里也还有坚强不朽的,比如放在我头边的三枚印章,三枚我身份的标志:一枚汉玉私印,上边刻着篆体阴文利苍,是我的名字。另外两枚是冥器官印,由铜质龟纽鎏金制成,分别刻有车大侯之印与长沙丞相的篆体阴文,表示我的头衔与身份。其实这既是我高贵身份的证实,也是对人世间荒唐不稽的暴露与辛辣讽刺。


倘如不是为了我的妻子,我的魂魄哪在乎这些破玩艺儿,我早驾鹤归故乡,与俺爹娘祖先同卧黄土陇头,归化于秦北根壤之间了。


仅仅是为了我的心上人,还有我的不肖长子,我一年复一年地守候在这里。虽然我内心不时有着强烈的故土之思,需要特别地加以压抑与忍受。


在我痛苦时,我甚至亵渎我的金玉之印,朝他们唾痰,小便,疯狂地践踏它们。虽然这仅仅是一种象征性的行为。因为我早没有肉身,不可能还能排泄。但我以此动作来发泄自己对权贵的深刻憎恶与抗议,发泄自己对命运捉弄的满腹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