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第十六章 天命(3)

作者:张叹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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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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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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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436字


总算功夫不负苦心人,也许出于侥幸,天神有眼。最接近真相的那一天终于蹒跚来到了。


少帝七年,修建城西吕祖殿的宏大工役中,我的一个叫桓术的徒儿无意间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发现他每餐饭菜总要省下一半,用瓜叶包好,然后抽空拿走。其实他的身体很好,吃完饭应该没问题。而他同我一样,来自远乡,不致于将熟食带回家去给家属吃。当我询及他时,他告诉我,原来他在假日中偶然得识一残疾老丐,颇见知识,特别擅长棋术,据说从前在宫中应过卯,是个宦官。现今老了,被遣散出宫,一无所有,很是可怜兮兮。于是喜欢下棋的桓术每餐必留些许食物,下工后带与那老丐去吃。我听了当时也并未在意,只赞许桓术的同情心。桓术说那老丐就在不远的土神破庙中,师傅如好奇,可同去看看,那人委实是有知识,棋下得尤棒。桓术说起很是景仰。我年轻时候也是个玩家,喜欢下六子棋。听了不禁生出好奇心来,便与徒儿到破庙去访见那老丐。当时并未与我妻身世的事有丝毫联想。


但那老乞丐后来的一番话,居然将我苦苦寻觅的全无希望的线索突然间连接起来,仿佛黑色的隧洞透出曙光。成为我寻人生涯中重要的转折点。


那老丐原已病了,我和桓术要为他请一郎中诊治,他死活不肯。说自己寿福已到,大限来临,当顺其自然。最大乐趣,是与我们说说话,不至临死做个闷瓢孤鬼。在交谈之间,我不由说起自己百寻不得其人的苦苦心事来。虽然我知道在这儿讲这些隐事毫无益处,但我也同那老丐一样,希望有所倾述,有人倾听。人不是都有向别人倾述心事的需要吗?岂知那老丐听了倒是一愣,冉冉睁开浮肿的双眼,问我道:师工,你要打听的薄夫人,大约是什么年岁?我说:委实不知。但我妻当时十七、八岁来着。称她夫人,想来应该不老,但也不会很年轻。我妻诞下一子,即交付与此薄姓妇人,从此生死两不知。于今孩子若在,算来也该成年及冠了……老丐留意问道:孩子是男是女?我道:应该是男,因为我妻常于梦中惊呼孩子或儿子……我接着讲述了自己内心的苦闷以及对这事追询的执着态度。老乞丐听了便不说话了,闭上眼睛,粗声喘息。


离开破庙时,老丐突然向我说道:师工,明日此时你再来,我有话告诉你。对了,你一人来此即可。他的意思是连桓术也不必同往。难道,他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提供给我不成?我将信将疑,并不抱希望,更多是猜疑老丐是想要我陪他再聊上一聊,毕竟我的年龄比桓术大得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言也哀。老丐的心情我能够理解。


我心里忐忑不安,七上八下的,整宿竟未合眼。那一夜突降大雪,天气十分寒冷。我极不放心老丐,他那个破庙四面透风,虽然桓术给他抱了些稻草遮挡,但终究不抵事的,而且他又在生病中。于是不等他约定的时间到来,我就起个大早乃至冒旷工危险到破庙上去了。幸好我去了,那老丐当时已经奄奄一息。看到我到来,他竟伸出手,表现出他内心的急切期盼之情。仿佛他身体的一大半已在鬼门关中。


我握住老人那枯干寒冷的手,像是握着一捆柴禾。死前,他喃喃告诉我,他原以为我是听不到他的言语了。但我提前到来,这说明一是善意,二是天意。他必将他所知尽形告诉我,不肯有所隐瞒。他抓住我的手,喘息不安、声有异响地向我述他生平的一段悲惨往事。


大约在二十年前,他在后宫中行走,曾经服侍过一位薄姓夫人,她是高祖皇帝的一位不起眼的嫔妃,原从魏王豹宫中被掳来,却很少被高帝宠幸。他作为低级宦官,虽不是薄妃的近身侍从,但洒扫庭除,供奉下差,离薄妃也并不算太远,偶尔也能见个面,答上两句话。有一事令他不禁暗下吃惊。即有一天,薄妃的三个贴身太监突然因食物中毒一齐死掉了,据说是误吃了其中某一人从福建老家捎来的毒香菌。从宫外擅捎饮食,这是十分违禁的,论例要处死。但三个人自个儿死了,薄妃为此痛哭一场,埋怨他们饮食不检点,偷吃宫外擅自携入的东西。她与他们的感情原都很好,这还常令下边的奴仆嫉妒。他亲眼看见那三人的尸体被宫外仵作进来拉出去掩埋掉了。不多日,更让他暗下吃惊的又一件事发生了,里边传出来,薄妃夜来诞下一子,重七斤半,白白胖胖,很可爱,是怀足了月辰方诞下来的。喜报报与高祖,高祖近身侍从焦全亲自下来看过,据说报回去,龙颜甚是喜出意表,赐名嘉赏。薄妃也因此晋升三级。老丐当时虽然不是近身太监,但他净身晚,曾经成家生过子,有一定家庭经验。据他此前观察,薄妃并不像是有身孕的样子。而且死了的一个近身太监与他是老乡,相从较多。也从未听他说起过薄妃有喜。皇家事虽保密,但也不至于贴身侍仆都蒙在鼓里。老丐当时只是暗自纳罕诧异。但这种事不要说去谈论,就是多留意一下,形于颜色,也可能弄掉脑袋。他为此惶惶不安,也特别在心中留了份小心,唯恐灾难会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谁知后来果然出事了。有一天,他与另几个粗活太监一块儿被派到外院掏一口干井,掏了一大半,井口突然坍塌,他们几个全被活活埋在坑泥里。算他大难不死,并事前稍有心理准备,靠着壁间一个缝隙与身上的一瓶净水,苟延残喘,直到第二日被人从土里扒上来,居然还有一口残气。他唯恐自己还要死,稍有苏醒,就靠宦友帮助,逃到宫里最为苦难卑贱的洗衣坊里躲藏起来。腿被井坍压残了一只,从此成个瘸子。后来他也就留在坊里做了下等苦力太监。薄妃事后还几番派人来察找过,看那样子,他的失踪很是重要。他匿得深巧,并改头换面,他们没找着他。他从此与薄妃宫完全断去联系,寻常深居简出,埋首苦活儿,只图小心翼翼地生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