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叹凤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0
|本章字节:3332字
可怕的是,我看到他们领头的怪人一挥手,大声嚷叫些什么,他们群起手拿斧斤,腰扎草绳,呼啸有声,竟如潮水蚂蝗一般,直奔我和辛追以及长子的坟茔山头来了!
经过历朝官匪的采伐盗窃,我马王堆上的树柏已然不堪夸多。虽然灌木丛生,修林环绕,远看郁郁蓊蓊,其实我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它们就仿佛是我有限的生命。它们着实不多可被作为多余的材料加以剔除和拿走呵。成材的古树,更是我们汉人遗留的纪念见证与风水呵护。历朝君王统治者表面上都有于此严禁采伐、要特别加以保护的例制,怎么可以仅仅为了制造一些没有价值的炭渣似的铁屎,就擅加毁坏古墓林木呢?
我想不通,也不及想。没办法阻止那些生人,他们以狂热的斗志漫卷而来,就像当年楚军占领阿房宫宫房。他们全然听不到我这个孤魂野鬼的哀嚎,更看不到我的一双怒眼。我眼睁睁看到好些参天古木在他们的斧斤之下哗然豁然地倒塌。天崩地裂。古木像俘虏一样被他们牢牢捆绑然后拉走。一种有四个轱辘的庞大怪物发出有节奏的凶猛喘息。所历之处,土地裸露,嶙石兀突。如同被剥去了皮毛的牲牛与骨头。
我心碎并流血了。
幸好,他们的行动中道而止,似乎有什么命令从上边传达下来。马王堆采伐浪潮总撤退。他们表现出群体的遗憾和很不甘心的沮丧与无奈的神色。如同江海退潮,留给我的是一派劫后残破的景象。后来不知为什么远方的炼炉也都熄灭了,就地坑埋,人马退却,大地留下一些不规则的放纵行迹。我想八成是那些废铁渣子狠狠教训了世人吧,他们当初就不应该乱来。可惜那么多树哟,要多少年才能恢复呵。没有了那些良木,连风声雨声也不一样了。天公一打雷大地就以泪洗面。应该说感触最深的就是我利苍。
好在这么多年再没有特大的破坏行动袭来,我守护着我的陵园,看着小树一棵棵成长壮大起来。枝叶繁茂发展,差不多一大半填补了当日留下的残破与荒芜。
我向天公祈祷,阴阳两相隔,生人你们愿怎么乐就怎么乐吧,世界是你们的。只别再来打扰我们一隅死人的坟地和长眠就好。我们在世上已经占得很少很少。要知道过去我们曾经拥有很多,甚至富可敌国。而这一切我们都拱手让出去了,现在我们只需要一片绿荫。
要知道这地下睡着的并不是一个平常的人,当年她曾经倾国以葬。
退一万步说,地下人也算是你们的祖先呢。给祖先留几分荫凉与几分宁静吧。
上邪,请你庇护我利苍一家三口的葬身地,谁要敢觊觎破坏,就请你惩罚他吧。像从前那些受到惩罚的人一样。不为我父子,只为辛追夫人,她长眠在这里,长青深土之下,一如生前。他们胆敢冒渎天威,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这个人眼下似乎威胁到了我。
他虽然没有暴力的行为,但他古怪的举止让我感到惴惴不安。似乎有某种比大炼钢铁还要潜在的威胁在一步步逼近着我。凭我的冥感,这个家伙来头不小,非同泛泛。
虽然他身份只是一个牧羊老头儿。一个糟老头子。一个生活在咩咩如幼儿呼叫的羊群中间的人。他看上去同我当年去世时的年龄也差不多,五六十岁。但他神情举止显得异常古怪。
穿戴也怪异。瓦蓝色的衣裤,四个大衣兜,随着天气变冷,在外边又套上一件翻毛领大衣。凭我的经验,这是当地人装束,有些像我们秦北老乡当年的羊皮大褂,但制作有别,色泽单一。这老头不俗,他居然在脸庞眼睛上边架着两片光砖,有时候抬头逆光熠熠,竟射得我虚弱的灵魂晕眩不已,险些要掉落下树去。而同他黑架镜子配套的,还有一只同样奇怪铮亮的黑壳笔,佩在上身口袋,掏出来使用时也不知为什么不蘸墨汁,就可以在纸上对,我们那时是叫帛与竹板自由书写。
老家伙常常在上午来放散羊群,望着我的陵园发呆,有时围着两个封土大丘反复绕行,嘴里喃喃有辞,如同一个巫师。有时则坐在坡地上,掏出他的狰狞怪笔,在一个小本子上书写半天。我悄悄凑过去窥探,竟然全不认识,有些像图画,有些像文字(但绝不是我们汉文),蝌蚪形状,更有些像是天书或暗号。这家伙他究竟是干什么的,来此又要做什么呢?我想他绝非一个普通的牧羊人。牧羊人不会有他那种狐疑而精明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