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度过重重劫难，重新建起家园，生活总算又安定下来。但我的妻明显又老了一头，消瘦了许多。过去我常为她寻拔头上的几茎白发，现在可是无从下手了，她的头发快花白了。回想她刚到我家来时那绿荫深瀑一样的青丝，我心里可百般不是滋味，有如万箭穿心，愧感于她，愧感于天地。我自己则也同妻一样，都日渐苍老，我们的年轻时代似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深夜，看着云带着一天的辛劳睡着过去，我悄然坐了起来，我沉默地看着妻，想着独个儿心事。虽然在桐油灯的摇曳下，我感到妻仍然是那样美丽，那样贞静年轻。但看着她脸上因岁月风霜刻下的皱纹与忧劳于鬓间早生的华发，我仍然心如刀绞。云，她不应该是这样悲惨地生活。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利苍，你不能够辜负眼下这个善良美丽的女人。你不应该让她在你这里这样沉默而卑贱地走完一生。她本来就不属于你这个世界，你这个阶级。你不能麻木不仁。

我点燃老叶烟，尽量轻声地叭叭叭一口口抽咂起来。我的心思十分复杂和矛盾。口里有着黄连的苦味。

这时云显然又做梦了，这一段时间，她的恶梦焦点似乎转移到我们难死的长女与被黑熊叨走的小女身上，那无疑是她新近的最痛。她的惊魂之声让我真想与她抱头痛哭。天啦，穷人的生活为什么这样困难！穷人不依不饶的志愿又为什么这样难于信守？

我的泪水有如泉涌，竟然流泄如注，打湿了手中的烟叶与衣襟。

这时云醒过来了。她那么安静，她的眼睛仍然有着年轻时的明媚与贞静。她定睛地看着我，不无疑惑地说：利苍哥，你在想什么？

我拭泪遮掩说道：我……我睡够了……起来抽杆烟……

云道：不，你……是在哭泣呢……

是的，我在哭泣，我在哭自己的儿女,但我更在哭我心爱的妻子。是我利苍没出息，辜负了她，让她在这儿过着这炼狱般的牛马不如的生活，忍受着一桩桩失去骨肉至亲的痛苦。

温暖的手，云的手，长满了茧巴的曾经如玉的手，抚摸到我脸颊上来。仿佛树皮擦着树皮。她的手指在一下下地擦拭着我的泪水。

云，我的妻，我忍不住拉着妻的手，强忍痛哭。

妻母性地涩涩笑了，看得出来，她眼含泪花，是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她说：利苍哥，你在干什么呀，看你这么大的汉子了，快成老汉了，你就不怕儿女们听着你半夜哭泣，笑话你么？

我忍泪哽咽说：云……你……委实不该……到这儿……过这样的……生活……

云依偎到我怀里来，粗衣布裙，她是那样柔情，那样疼爱，那样熟悉与亲切的气息，让我心里冰消雪融。她抚摸着我胡须拉碴的粗糙的脸膛说：苍哥，这样的话说得太多，不怕舌头打茧子么？我说了千百遍了，这样的生活，再苦，再痛，它是命定，我都认。我心甘情愿。我不怕。咱们两口子一起承担它，好不好？哥哥，你可要挺得住呀……

我泪水涟涟，我连连点头。说实话，倘如我娶的是个乡下妹子，村妇，我应该不致于如此伤感。但我的妻她是如何娇贵的城里人呀，她有着谜一样不简单的身世，她竟然长年间同我过着这样胼手胝足、含辛茹苦、贫贱屈辱的生活，并承受着来自宿命与阶级各方面的致命打击，仿佛山崖上被风暴摧残的树木。但我的妻子，她又是一个多么坚强不屈的女性，一个百折不挠的女性，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好妻子与好母亲呀！

那一夜，室外风雪交加。室内我与妻相拥坐了一夜，我们有种种计议与打算。儿女，劳务，家庭，说个不完。我答应妻并发誓不再上山去伐木烧炭，即便忍受更加穷困潦倒的生活。但是，我内心的秘密始终没向她吐露过。我从那一夜起，即暗自打定了我的主意。我可向天发誓，我全出于爱，而并无私心。

我笃定要了结我爱妻的心事，甚至要改变她的命运。即便她从此就因此离我和儿女们远去，即便她从此一去不返，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我成一可怜的光棍汉。甚至因她所受的委屈会对我一家产生不测灾难，我都不会动摇自己的决心。爱就意味着牺牲。为了妻，我利苍可以马上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