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了，太原城非常寒冷。我虽然辛苦做工，终日躬耕瓦窑间，但没有一天忘记我来到此地的目的，没有一刻忘记我妻子云那忧郁不能释怀且常常夜半梦回的眼神。她最早那个儿子真的就在代国，而且现在身为代王吗，抑还是代王手下什么人？老丐当时言犹未尽。看神情像是直指代王本人。当然我也不敢断定。我不敢对任何人讲起我这心事，包括儿子安安。因为别人即使听了不以为我是个疯子，我自己也会脸红心怯，甚至可能由此惹来弥天大祸。毕竟安安还小，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能有丝毫差池。老乞丐临死前连道小心小心的语气，还在我耳畔声声回响。俗话说，世上最毒妇人心，倘如代王真是我妻所出，那他的所谓母亲即那个薄太妃，又会如何对待我妻包括我们一家子呢？想到此我不寒而栗，差不多要打消了探寻的念头，此行倒变做真的来觅活儿挣钱似了。

偶尔闲暇，我到城里代王宫前，远远眺望，稍有接近，便有恶狠狠的卫士前来呵斥。怕被误为刺客嫌疑，往往我不敢在那儿稍加逗留。惊鸿一瞥般，将代王宫一再打量。揣想我妻夜思梦想啼哭呼叫放不下的人，可就在那里面？我这个沉默寡言的劳人，在别人眼里一定是个怪人。好在并没有多少人来关心穷人，加上自己小心翼翼，我也并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毕竟儿子安安的安全担在自己肩上，我不敢一意孤行。

过了春天，黄河解冻了，码头船筏都予以放行。我思念着应该回家探亲了，窑主也同意了放我的长假，还特别多给了我一月工钱，希望我来日长做他家的工匠。无论如何，我与小儿子不虚此行。虽然我连心里的愿望也没敢去真正实现，更没敢擅自向前迈出一步。这兴许是我自己也非常矛盾，我隐隐也怕妻子的过去重新回来，从而让我失去妻子，让孩子们失去母亲。但我冥冥之间，总有预感，我利苍一家子的命运似乎离代王宫已越来越近。

我去城里书坊间叫得安安出来，打算与他商量一同回家的事。安安正与一位白发老先生说话，我在外等他。事后安安向我介绍，说那是一位姓张的老先生，是这家书坊的常客，常来此订书觅书。三皇五帝时代的诗文，尽有收藏。老先生对安安非常和气，夸他懂事勤快，书法好，码裱的书简又特别整齐漂亮。儿子微笑向我说：爹，听别人讲，张老先生的儿子张武于今做着大官，是代王宫里的中书尹呢。我听到此不禁心里一沉，若有所思，但没有吱声。看着一天天长大起来的兆安，我突然改变了带他回家去的念头。直觉告诉我，孩子留在这儿，哪怕多有一天，似乎都会有更多的契机。从孩子自身来说，这儿也比家乡好。事实上安安已正式被书坊掌柜收为学徒，拜了师傅，正不便回家。旁边还有工友向我开玩笑，说什么书坊掌柜看中了我的安安，要培养他做上门女婿呢。我当然全当这是一句玩笑。不过，当我看见书坊老板那灵聪玉俊、十分可爱的小姑娘出现在安安身边时，感觉倘如抛开阶级界线，她与我儿真是天生的一对，虽然我不太敢相信那会是事实。

我决定留下安安，独自离开代国太原邑。我坐在一辆驴车上，与小儿子安安挥手告别。安安送我到西直城门外，久久执着我的手不放，泪雨涟涟，驴鸣嘶嘶。我突然有某种异样感觉，感觉今生今世自己是再不能够再来到代国了。这时我竟情不自禁也不顾一切地说出了：儿啊，你记住爹的一句话，但对任何人都别讲。你或许有一个同母异父的亲哥哥，他就在代国宫殿里边……我小儿子听了一惊，半天回不过神来，然后他睁大着酷似他母亲的一双眼睛，开口向我问道：爹，你说梦话呀？我摇头说：不，孩子，爹说的字字都是真的。不然，咱们为什么要远远来到代国……安安似乎懂了，认真问：爹，他是谁？我说：不知道，不知道啊。也许……他……就是……当今的……代王……

我儿子的口张着，手却一点一点地冷却了。

我说出心中秘密，突然后悔之至。作为父亲，我发觉自己是残酷的，我不知如何了却自己心中的愿望，竟然将危机与希冀转嫁与稚嫩的儿子。我的小儿子，他还未及成年。他留在代国，举目无亲，只身一人，无依无靠。我不禁为此懊恼万分，我哽咽流泪说：孩子，忘了爹刚才的话吧，也许爹是胡说。爹回乡安定了，很快就会回代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