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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倾国

高祖刘邦在见到辛追的人之前，已见到了淮阴侯韩信差人呈贡上来的辛追画像。

高祖惊呆了。

这不就是白登之围中那个无名士卒画家画给匈奴单于冒顿夫人阏氏的那幅画像吗？白登山中，善妒的单于夫人阏氏网开一面，高祖得以死里逃生，功全在此画。其实连陈平从旁看了，也不禁暗吃一惊。一惊士卒当初所讲的一番出于想象是否都是真话。二惊高祖灵感确切，如有神助。

辛追在帛画上，如真如幻，如怨如慕，华衣缥缈，珠发如云，酥胸半露，红颜如玉，目如点漆。那般般神态中，竟自是倾国之色，倾城之貌。仿佛一轮红日捧出，彩霞满天，野鹿芳草，鹄立鸡群。汉皇看了，已觉六宫粉黛，都失去了颜色。年逼六十，竟是草草虚度。不禁感从中来，情不自禁。他仿佛听到了辛追的歌唱，他不禁开怀拽袍，拾级而下，走下大殿丹墀中央，率性而舞，尽兴而歌，其吟唱与辛追歌诗大体一致，如有天合神助

北方有佳人兮，

遗世兮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兮，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兮倾城与倾国，

佳人兮难再得……

唱完一阙，摇摇欲坠，浑泪眼角，举觞自饮，并命陈平击磬，太监焦全击筑，高祖因歌楚辞，起楚舞，唱道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

携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唱至此，高祖停舞，风犹在，袖尚动，人已止，举首已见其老泪纵横。陈平抛乐，跪至高祖脚下，拥龙哭泣。

君臣二人，竟相对而泣。又破涕为笑。

高祖凭借智谋与勇力，网罗天下精英与人材，可以战胜一切敌人，独不能战胜的仅是岁月，是宿命。

戎马金戈的战争中，英雄老了，皇帝老了，丞相也老了，将军战士也尽都老了。可怜白发生！可怜白发生！

现在高祖要抓住辛追，要抓住这只梦里的手，仿佛辛追就是他生命与元气的恢复，是他的忘忧仙草，延年之丹。

高祖喝命快快到淮阴侯宅迎接美人。建筑高台开盛会举华宴琼浆，天下免工免课，以示称幸庆祝。

高祖甚至就要宣布淮阴侯恢复楚王，阶升太尉，加赏万户的决定了。

这时却也是陈平，刁钻而小心、处于国计民生之想的陈平，用脚尖再次碰了碰高祖的脚跟。高祖于是欲言又止。嘴张开，只没发出声音。

内廷大臣兼谏议大夫审食其奉旨差办喜事。

审食其是丞相萧何的内弟，审食其更是长乐宫中吕后的幸臣。

审食其仪表不俗，可称敷面醉颜，玉树临风，向有美男之名。他的姐姐虽不是萧何的原配，但很得萧何的疼爱，早年因难产去世，萧何就把那份情义都转给这位年轻的内弟，以寄相思。萧何让审食其来身边做事，并协助打理汉军后勤。因食其系乐师出身，能言善辩，手挥五弦，又会察颜观色，做事也算妥贴伶俐，颇得吕后赏识，因之官职一路攀升，胜过许多沙场征逐。尤其吕后被项王俘做人质，他也跟随后驾，艰难困苦，不生二心，忠诚如一，竟成吕后灵肉双重安慰与寄托。即便回到汉宫，高祖嫔妃成林，吕后长夜寂寥，冷殿之中，便离不得食其鱼水情浓。

这差不多是宫廷内外众所周知的秘密，只刘邦一人尚蒙在鼓里，没人去圣聪面前多嘴多舌，惹火烧身，包括陈平。他想这一则是皇帝的家务事，二则，汉皇狡智，说不定他更比所有人都先知道，甚或就是他刘邦自己的怂恿与有意安排。在权力与家庭平衡方面，刘邦是个天才。如果陈平饶舌被羞，岂非自讨没趣？因此陈平推测，很长时间以来，汉皇与吕后就是名义上的夫妻了。名义对他二人都很重要，双方的默契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