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快到年关了。现在我们夫妻只有盼望小儿子安安自己回到家乡来，回到我们老两口的身边来。

我自己也差不多忘记了过去百般寻人那桩心事与行为。顺天认命，年齿渐长，作为贫苦乡下人，似乎一切臆想与幻觉都与我们过从不长，总是脚踏实地才是真实。秋去冬又来，我们不再上山伐薪烧炭，但自家办了一个简陋的小瓦窑，靠着我的手艺与妻子儿女们的帮助，卖瓦换钱，勉能糊口。四村八寨，也都有些口碑，人家建房，都总喜买利苍瓦。我们的日子虽不属算富裕，但差强人意，也不至为衣食成天发愁了。

现在妻夜里的梦呓主要变作了这一串：安安，小儿子，回家来吧。娘等着你呢……

次年逼近除夕，利苍家的小儿子利兆安终于回家来了。但他不止一人，他身后紧随不远还有三人：代国人。他们从穿着到谈吐都明显与我们当地山人差别甚大，看上去就是外来的体面人。这引来沿途村舍小孩子们跟着围观，甚至村人都为之轰动了。

我的云只顾着奔向她的小儿子，那时她眼里只有她的儿子，他的骨肉。别的她什么也看不见，我却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外来人。我的小儿子像个成年人似地说：爹，娘，这三位都是我的好朋友，是咱们书坊中的大师傅和验货先生。他们来咱乡下看一看，玩一玩。安安的声音变了，不再像个少年了，穿戴也俨然城里人了。

看到那些客人故作平静却显然是意味深长的目光时，我脑子里不禁轰地响了一声，心子狂跳不已。凭直觉，我感到我所担心所害怕的事儿，终于发生了。不，甚至已经无可挽回了。那时，我整个人差不多陷入了绝望恐怖之中。我口里有着说不出的黑色苦涩。如果可能，我要抱过我的妻，背上她，劫走她，逃到深山老林里去躲藏，永远不再出山，永远不再回到这个人世中来。

我不能失去我的爱，她已经是我的一切。没有她，我一天都难以活下去。我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利苍，利苍，这都是你自作自受。谁叫你引火烧身，自溃家园。也许这一天的到来，就离你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不远了。我心里一阵阵揪心的痉挛。我显得那样木讷、愚昧，以至儿子介绍一过，我竟没有任何礼貌与反映。好在客人们的目光一时都聚集在我妻身上，而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

我差不多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的妻，我的眼睛像猎人一样警惕与敏感。

那三位客人：一位留八字胡的白面老头，据说是小儿子商坊的管家；一位瘦个儿小伙儿，是安安的伙计，比安安略年长几岁；另一个阔脸扫眉的中年人，目光最是精明。儿子说他是同行的帛缎商人，姓张，称张先生。我凭直觉，感到这位姓张的在三人中身份地位最高。自他一从进入我家，就将目光不时投放于我妻身上，那端详的神态近乎无礼。他同时也是细细地打量我的孩子们。看得出来，他虽然力作镇定，但面有窃喜，他内心一定涌动着某种讶异与惊喜的波涛。

我明白。我感觉到了。

三位穿着城里实心明纱帛锦长袍的客人在我们寒伧的窑洞住了三日。他们入乡随俗，白天踏访我们的山庄。这可引来满村人羡慕与好奇的目光。甚至连十里亭长也闻风而来，拜访客人，邀请他们去做客吃茶。这可是我利苍家从来没有过的荣耀。尤其是长子玄黄出事后，我们在亭里更是抬不起头。但是现在亭长对我们利苍家刮目相看，甚至蹲在我们窑洞门口拉家常，态度颇有些客气起来。乡亲们都夸我家出了一个争气长脸的小儿子。那书坊管家向我和云介绍说，安安勤奋好学聪明懂事，是个好孩子，书坊掌柜已经认他做了义子。这次回来，老爷特别派他们一行护送，今后老爷还要提携我们儿子接班呢。云听了几分欣慰，又几分疑惑。我知道，从心里讲，她不愿意小儿子离她远去，进入都市人的生活。但为了孩子的前途着想，她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阻止。特别是看到安安的兄长们都十分羡慕并表现出跃跃欲试随弟外出的目光，她的心情一定十分复杂矛盾，唯有我利苍才能理解她。安安在家的三宿，妻几乎没怎么合眼。辗转反侧，难于入眠。我不断地安慰她，说些大而空的套话。其实我自己也明白，事实上，我们家正将面临动荡，甚至是某种巨变。过去苦难而平静的生活，兴许将从此一去不复返。外边浮华动荡的大世界，将要张开他的巨口来，一口将我们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