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刘邦似乎并不肯放过他，他虽笑微微却虎视眈眈地向陈平道：爱卿，你以为樊哙与韩信并论如何？

陈平又是一惊，他无法回避，只好迎难而上。他疾动脑子说：回陛下，他二人都是陛下旗下盖世功臣。樊哙功尤大，如没有鸿门宴上他的怒吼震慑，兴许楚霸王就被范增支配唆使。陛下危且险矣。然论其疆场战功，扭转乾坤，韩信则略居上。陈平这番话又是滴水不漏，相当于两个都好，半斤对八两的意思。

刘邦听了不禁嗷嗷笑起来，他扬起水龙衣袖指点陈平道：鬼才，鬼才，人道你利嘴似刀，却也不错。然寡人其时看你倒更像个滑才。

陈平一惊，尴尬笑道：陛下是要微臣并论他二人的功过？

刘邦摇头道：不。寡人要你分析分析，他二人的利害关系。

陈平沉吟有顷，他不敢再敷衍刘邦了。与此人共事，他深知此人的城府和脾气。他信任你，你不尽智尽力，那他会推测你是藐视他。而他内心是很记仇的。陈平即说道：依微臣看来，他二人同为一山之虎。两虎不肯相容。双方平时都不免十分忌惮对方。只因陛下调度有方，故而至今未有大的冲突与彼此消磨。

刘邦连连点首道：说得好，说得好。寡人不杀韩信，你这就应该明白寡人的良苦用心了。

陈平早就明白了，却装做豁然开朗似地深长一揖激动说道：陛下智赛文武周公啊。

刘邦大笑起来。陈平也格格附笑。二人的笑声，似乎都是对对方的回答，有着较量与求和的意思。

君臣携手，回到座位。刘邦的体味冲鼻而来，即使喷满麝香的黄袍也遮盖不住。陈平内心深感自己是在与一条猛兽共舞。他回想早年周游边土时，夜来于山间穴洞遇虎，两者僵持大半夜的情景。陈平感觉自己这一生真的太危险了。而功名富贵唯有险中可求，这是常识。只有刘邦，让他实现了封侯挥疆的梦想。

刘邦揭茶品饮说：陈卿，今日不谈国事，只谈风月，不想因萧何夫人事上，说出这一长串来，不当回事。咱们还是谈谈，如何取得韩信家中那一枚天生尤物吧。寡人倘若与淮阴侯结为连襟，兴许于国于朝，不无裨益。刘邦说到最后，口角含笑，意味深长。显然有征询陈平的意思。

陈平无法回避。他微笑颔首。同时心中格登一下，他明白，自己这又已开罪吕后了。

赋闲的韩信衣冠胜雪，除了那一双仍带少年意气的绽放精光的大眼外，似乎一切都不复当年沙场叱咤的气概，他现在更像是一只生了病的白虎，常常躺卧终日不肯动弹。即便来到亭园，也由侍者以滑轮车推行。他躺在骊山的风景脚下，偶尔抬起头来四周看看，那神情活像是一只笼中虎眺望从前自由驰骋过的森林与莽原。

淮阴侯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抱病不朝，虽然身边都是他的心腹，但他并不敢肯定皇帝有没有将心腹也派到他的身边来。他坚信皇帝的耳目无处不在。毕竟这是人家的长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所以他还要时饮浓酽的苦药，除了一个半盲的道士，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治什么病用的。但淮阴侯如同饮茶，药壶常常拎在手边，时饮时辍，甘苦自知。有时他整日间不说一句话，像是沉浸在某种往事的回忆中。兴许他是想到蒯通那句话：相君之背，贵不可言。他不肯背汉王，但汉王一再辜负他。走到这一步，他莫知所何。

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样难看，像是一个患了抑郁症的少年。兴许他真是病了。他眼前不时浮现那命运发生大转折的最令人屈辱与难忍的一幕

他赴任楚王后，不久得到皇帝诏约，汉皇要仿古天子礼，南游云梦，会见诸侯，不日即到楚国边境陈地。要他韩信前往陈见面叙旧，一尽君臣相思之情。帐下心腹都有疑义，纷纷劝阻。韩信却不肯听信。他说，我将齐国并百万大军都拱手让给天子了，他还要奈我若何？况且天下共知，我韩信立誓永不背汉，倘要背汉，也不需要等到现在。我尽可放心前去，否则倒显得我为人有异，不够大丈夫。此事已定，再有异议者，斩。说罢以剑断鞘为令。属下心腹与国人，都不敢再行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