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深知，我聪明的小儿子于当时已经全然明白了我不辞艰辛前来代国的怪行以及压在心中的私秘。儿子一点一点放开了我的手。但他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那个书坊掌柜的女儿，名唤西姜的女孩子，坐着马车来到了古城墙下我小儿子的身畔。她手持车缰站立在车轼内，像是勒住一匹烈马。看到我小儿子，她脸上露出会心的灿烂的笑容。

我向小儿子挥别，眼泪模糊了视线。天空是浑黄的，像河水。

爹，您放心我。路上要保重，别省钱。告诉娘别牵挂我……安安的声音像歌声，清纯的悲歌。

儿子，你也一样，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我老了，喉咙沙哑了。

车夫鞭子炸响，我们父子俩极快得拉开距离，我终于看不见我儿的影子了。

黄河边上的大风吹得毛驴步履踉跄，车夫险些被吹落下地。骀荡的春风，正在绿化西河两岸。风沙中，有我识得的秦北沙砾，随风吹到了这儿，像我的小儿子。我将它挤出眼睛来，捏在手指里，然后贴身存放，带回家乡。

那是吕后家族完蛋前的头一年。生肖属相马，唤马年。

我又见到了我的爱妻。当然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叫辛追，我们都叫她云，大家都这样叫了二十年了，习惯了。我的云已不复年轻，她甚至不再着色彩衣服。站在儿女们中间，她仿佛一棵老树，儿女们是她身上开的花。

云和儿女们见到我归来，都幸福得要死。见到我带回我与安安在外挣的这么多钱，云险些吓得说不出话，发出只有我们乡下娘姨才会发出的呵咦声。事实上那仅只是一小笔钱，与后来我们的财富比来，九牛一毛也算不上。但在贫穷的时代，真要算我们一家的一笔暴利了。云对我将安安带到代国去，深感诧异，当然她全不知情，也猜想不到。我同样将我有师兄在那边的谎言向她来说起。她仍然责怪我，无论如何，应该将我们的小儿子带回来。外边再好，毕竟不是家乡，马驹尚不可没娘呀。没娘的孩子谁来疼，怎么可以将孩子一人扔在外土他乡呢？我开玩笑说，娃他娘，你放心，你小儿子不久会给你带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儿媳来呢。我说了安安与掌柜家闺女两相要好的事。辛追听了脸却白了，顿时全无喜悦之色。半晌，她才近乎哆嗦地说，苍哥，你忘了我的话，豪门富贵人宅，绝不是咱们托身之地，穷死饿死，咱们都永远不要与豪门富贵之家的人沾上一点儿关系。

我明白妻的深意。她一定是有感而发。我至此也有些后悔没有将安安带回家。我执妻手，安慰她说：云，你放心，过一阵子，咱们打发了女儿天衣，我就回代国将咱们小儿子带回家来。富人家金闺女也不要她了。我明白自己最后一句有些言不由衷。事实上我觉得安安与那个叫西姜的女孩真是金童玉女似的一对。

云夜来捧着安安的旧衣以及安安为她买回的帛锦衣料，啜泣了整整一宿，把枕头都哭湿了。

我在深深责怪自己的同时，也暗自纳闷，难道妻子全然将她从前的孩子忘掉了？难道那原本就属于我利苍荒诞的多疑与幻觉？倘如是，那我真是一个罪人了。我有负于她，今生不得好死。在忐忑不安之间，我也睁眼到天亮。听着鸡公打鸣，天衣泛白。那些日子，我只有靠拼命的劳作，分担妻的苦累与担心，对她与儿女们付出更多的爱，来弥补自己的过失。并且一再向妻保证，办了二女儿天衣的出嫁事，我就去带回小儿子安安来，让他重新回到母亲身边，一家子永不分离。

好事多磨，我们家次女天衣的婚事又拖延了些时候，直到秋收以后，才算闹闹热热办完了。我又用挣回的钱，将烧毁后简陋的家院修葺一新。同时把我娘的坟茔重筑了一道。这就到了中秋。正打算要出发，可我们那手有残疾的长子玄黄又出事了。他心念失去的情人子杜，到镇上喝醉酒，因记恨亭长二儿子夺爱，借醉狂言要放火烧毁亭长家宅。给小二举报，竟被亭长使人抓起关进石牢。我破费了几乎所有余钱，求爹爹告奶奶，才好不容易央求亭长老爷放人，将玄黄保出来。看着日渐消瘦、终日悻悻不释的孩子，以及为他操碎了心的云，我真怕孩子再出什么意外，真的去做出什么狂举，惹下大祸，不得已变相将他禁锢在家。仅他两个兄弟是管缚不住他的，我便再也不敢离开家出外去，代国之行果然就成了泡影。我当初的预感是对的，我再不能跨过黄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