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叹凤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0
|本章字节:3320字
夜来,我向妻赔礼道歉,我十分后悔自己白天的冲动与失去理智。云原谅了我。她的手抚着我粗糙的脸膛。我明白,也许她也明白,我内心的震怒与异常表现,绝不单单是因为长子玄黄的不争气。也许更有来自于内心深处的作为男人尊严的原因,以及内心深处火山一样的爱,更对爱将失去的无限恐惧。我利苍并不愿意自己的生活以及儿女们的生活因妻子从前的关系恩惠,得到改变。我的初衷只是试图改变妻一人的命运,让她渡出苦海去。但如今感觉事与愿违。真的要到放弃时,我才知道有多么难。我的初衷是多么幼稚。虽然理智告诉自己不可能,但我还是惟恐妻有朝一日会毅然离我并孩子们而去。那时我睁开眼睛来,窑洞里一切如故,却已没有了妻云,就像天上没有了日光。山中将永远是长夜。
无数事实证明,走出我们下层苦海去的人,极少有走回头路的。即使至亲也可能抛弃。
我的心为之惊悸,为之灰凉。
这种失去所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令我整日不禁神思恍惚,无心做活儿。我整夜不能入眠。凡看见我的村人,都无不惊讶,说我利苍狠狠老了一头,远老过自己的年龄。按道理,家有吉喜,应该庆幸,但我自安安回家省亲以后,却愁眉难展,日渐消瘦苍老。云似乎一半察觉了我的心事,反复予以追问,我只字不露,甚至还发牛脾气。有时终日蹲在院里,不吃不喝,不发一言。我令她陷入深深困惑与无奈。她只有掩面而泣。
终于有一天,我向妻慎重提出:云,我们搬家吧。
云吃惊了。搬家,搬哪儿去?她说,难道利苍家的祖宗包括娘亲不是葬在自家院后家坟地里吗?那儿飘着数只灵幡,那不是利苍家的根基所在吗?
我的回答连自己也深感震惊了。我说,云,什么也顾不得了。我们必须搬,而且马上搬,我夫妇两个要搬到人迹罕有的深山老林去,让世人都找不到我们。永远。
云惊呆了。但她没有再说一句反对的话。
云不全理解我的怪癖,儿女们更对之莫名其妙,甚至嗤之以鼻。我权衡之下,坚定信心,我决心只带走我的妻。带走她,似乎我感到就可以躲过一场劫难。否则,灾难兴许明晨就会跨进门来。孩子们已经长大,他们终究要离开我们做父母的。但真到割舍儿女时,我又心如刀绞。难于取舍啊。现在做恶梦的反成了我。我连续从梦中惊叫醒来,我叫喊的声音差不多惊动了全家人。妻与儿女们为我计划请郎中来诊治,他们甚至怀疑我中了邪,打算请巫师神汉来跳神。然而心病只有心法医。我深深明白,我的病患在哪儿。除了妻,那是无人可治的。
家门口一有风吹草动,我就会以为灾难降至。寻找我妻的人来了。
那时我手必紧拽着妻手。我做了一个梦,白天还接着做。那就是,数不清的公人贵胄,伴着王驾,刀戟林立,还有那个姓张的中年人,头马来到我家门前,他们用云顶豪车载走了我的云,置我与儿女们地上的哭喊于不顾。甚至更换了一身华衣的妻也无动于衷,连头也不回。我与儿女们哭倒尘埃,哭干眼泪,家院在身后重重地坍塌了。
我为此心惊肉跳,嚎叫有声。即使清醒时,也日夜不离妻子半步。
有一天,我向云说,我极想同她上山去看看咱们烧炭的窝棚。云不解说,自从失火,咱们家就不再伐薪烧炭了,还去看个啥。我说,烧了几辈子的炭,我实放心不下那儿,心里牵挂得紧,务必要去看看。妻似乎明白又不太明白我的心思,但她看我良久,沉默地点了点头。她似乎心有所感。她说,咱俩走了,瓦窑可咋办?我说,载民与长车手艺出师了,玄黄近来也改变了一些,不大胡闹了。儿子们都长大了,咱们把家交给他们一段时间不妨。
于是夫妻打定主意,我携妻悄然离家上山。为了不让儿女们生疑,我们只带上了简单而必须的生活用品。说是出去三五天就回来,但我知道这是安慰儿女的,连妻也恍惚有些意识到,夫妻此去恐怕难于很快回来。她向别离的儿女们说了何止千言万语。我与妻走了整整二天,翻山越岭,到达我们最僻远而无人知晓的深山雪地烧炭棚,炭窑犹在,窝棚早经垮塌,而且似乎有熊瞎子光顾过。当看到旧日我夫妻生活劳作过的地方,我们都感到异常亲切。想到年轻时候那种种磨难与相濡以沫的经历,妻感动得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