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武注视有顷，微微慨叹，以袖将生母双字抹去，环视无人，轻轻说道：吾王放心，一旦即帝位，臣即可秘密安排，你母子相见，骨肉完聚，别无遗恨。

刘恒无言以应，沉默之间，流下了豆大双泪，在星光中，闪着晶莹的毫光。

这时只听宫外马蹄隆隆，气势磅礴，由远而近，惊动大地，止于大殿宫墙之下。

张武起身牵帏，向外引颈张望，回头微笑道：黄衫儿三巡来也。吾王理不可再拒。臣在此先行叩贺大汉孝文皇帝。万岁万万岁。说毕行以臣子大礼。

刘恒起立，欲阻又止，不知所措。他尚一身阉服在身，尚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会龙袍加身。也许，这只是一觉黄粱梦，一个迷局，甚至一个陷井。毕竟他从小随母，小心谨慎，战战兢兢，凡事揖让他人，自卑不如同父刘氏兄弟。而现在，通往长安的大道就延伸到他脚下，只要他踏将上去！

他原是高祖刘邦的儿子！而且是唯一可接受皇权的儿子！皇四子恒！代龙行事。也许，高祖在世，即有意作此巧合安排。

前面，不论是龙潭，还是虎穴，抑还是金碧辉煌的长乐未央宫大长安，他都将勇往直前，无所畏惧！毕竟，这既是命运的安排，也是他向命运作出的挑战！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四方八表，已然隐隐可闻，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在呼，海在啸，心在跳，神洲大地在动摇。

这种旷世的奇象与异动，似乎连与世隔绝、隐居深山的我的妻云也受到震撼，切身地体察到、感觉到了。

那时我们在山中居有年，过着自耕自狩。洪荒野人般的生活。

我妻半夜从窝棚中惊醒过来，冷汗淋漓，骤然坐起，手紧抓我手，发出惊叫。我被惊醒，赶紧坐起来，抱着她的双肩，摇动不已，连连呼叫她。我犹疑她是在梦中。

然而她醒了。披头散发，仍然叫着：不好……不好……我的儿……他出大事了……

我脱口而出：哪个儿子，是咱们的，还是你以前的？

她哆嗦说：以前的……不……是咱们的……我儿……孩子……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哭，时断时续，若疯若魔。

这样的恶梦，她自从上山，就似乎没有中断过。我知道她是牵挂孩子，以为安慰她一小会儿，必然无事。可是这次与前次不同，她这次是难以安静下来了。她甚至狠狠地推开我，寻衣起身。显得十分突兀。

她口口声声说：利苍，大事不好了。咱们赶快赶回家去……

我攥住妻手道：云，咱们在山中不是很好吗？自由自在。儿女们大了，终究要离开父母的……

不行！辛追再次粗暴地推开了我。她说：我马上要下山！放开我！

我上前试图再次抱住她，我悲伤地说：云，我不能离开你。

辛追竭力摆脱我说：我也不能离开你。但是我要你同我一块儿下山。否则我……我即死在你面前……她说着从地上抓起了咱们的砍刀。这时她像个女狂人。

我当此时，瘫软了，我单腿跪地说：云，难道咱们不上山来了？这儿也是咱们的家呀。我和你成亲后，先后于此过了差不多有一半辰光。

辛追说：要来，咱们还要来山上，但要带了咱们的孩子们一块儿来。否则我总感觉心惊肉跳，眼前景象十分奇怪。天下怕是要出大事了。咱们家要遭灭顶灾祸，利苍，利苍哥，咱们一家子恐怕是要完了……说到此，她不禁放声痛哭，跪在地上，哭得就像一头失子的母虎。

我心想，山里乡人，生于厮，长于厮，老于厮，祖祖辈辈相安无事，还能有什么灭顶的祸殃？妻必是思子之心过殷，心理有了疾患。此情此景，我也无奈何，强迫不得妻，只有与她收拾行囊，同时下山去，回家看看。只怕从此一去，永远不能再回来了。我再度有了这种奇怪的感觉！

在下山的路上，云是直奔山下去，我则一步三回头，与这座大山难舍难别。虽然说不出理由，但我感觉得到，此去我利苍是永远不复山人的生活了。我只有两种选择，一则是大山，一则是妻子。我当然只有选择妻子，因为她们就是我的生命。没有她，大山只能是我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