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老头却是满面病容，肤色蜡黄。当他看到我脚下的陵墓，即他曾经放羊与憩息的地方时，禁不住眼里闪烁出几星奇怪的兴奋。他甚至向我伸出手来。

嗨，我以为他发现了我，不禁吓了一大跳。还好，他显然是向我整个马王堆伸出手来，向他的故地与草野伸出手来。他招呼同行的年轻人，哦，就在这里了，停下来，停下来吧。他的语调显然有些激动。

青年将老头慢慢卸下背，少女在草地上垫上一块熟羊皮，他们将老头移放在羊皮上。现在他们离我真近，甚至我能听到老头粗重而肺部有杂音的喘息。他躬身向我的墓地抓了一把泥土。天啦，他还是有着那个怪癖，对我的陵墓倾注特别的兴趣。此时，他的脸上甚至飘过一阵虚弱的红晕，使他看上去像是回到了年轻恋爱的季节。这个奇怪的人。

他们来到这里做什么呢，怎么青年与少女都与老头呆在一起了？老头怎么就离此不来（对了，记得他是被众人抓走的），以后回来就这么残疾了？现在我倒是想听听他们的说法。我保证不插话不吭声，那样毕竟会折损我的冥寿。我应该承认我这个幽灵已经老了，十分衰朽了，存在下去只靠意志。于是我从高枝往下连降三枝，差不多是要到了他们头顶，那样好听他们讲话乃至细语。

那是一棵马桑树，枝大叶肥，好乘荫凉。有一只蠕动的青虫，似乎怕晒太阳，懒洋洋地躲到树叶背荫去。我跳上树叶去，叶子像船那样摇了摇，但并未发出异常声音。太阳直晒着我与他们。

我听老头似乎很有感慨地说：马王堆，马王堆，我又回来了，我终于又看见你了……说话与叹息的同时，他将泥土在他手心里捏了又捏，仿佛那是他们家收获的粮食。

我明白，这是他惯有的动作。这也是他的奇怪之处。

青年平定了喘息，抹着额头的汗，他说：老师，你看你还是这么眷恋这个课题。你为此可没少吃苦头，差不多命也赔进去了，你还是九死不悔。

少女说：是啊，黄馆长，你为此当了牛鬼，又被流放劳改，受了多少罪呵，瞧脚也被我们红卫兵打折了，可你偏还是这么痴心不改。少女说话的时候俊俏的眉头不禁皱了几皱，看得出，悲哀凝在她眉头，她是真心在心疼眼下这个老年人。

少年说：外公，你真的别来这个鬼地方了。这地儿我看着好荒凉，阴森森的。

这句话算小孩子说对了，这是个鬼地方。我内心也劝老头，你们别来，别来惹我，惹我的马王堆。即便来，也应该相安无事，两不相扰。你们放羊，我守墓。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我对青年就比较满意，他在这儿放羊时间也不短了，似乎从来就不对我的陵墓表现出特殊的兴趣，他甚至是比较冷漠与忽略。可老头呢，完全是有着某种怪癖和邪乎劲儿。

你听老头现在怎么说，他说：我怎么不来这儿呢？孩子们，即便为这个课题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呀。我坚信浮云不能蔽日，打砸抢的时代绝不会长久。国家的悠久历史文化还将光大发扬。你们要知道，咱们足下是块宝地。以我长期的研究，我敢断定，这两座陵墓必是汉墓，大型的汉墓。甚至不排除隶属方国帝王陵寝的可能。我在想往，倘如一旦发掘出土，一定会有惊人的发现，出土的历史文物一定会让全世界震惊。楚文化文明瑰宝，必将证实灿烂的中原黄河文明之外，同样有着灿烂神奇的江汉文化发祥地……

天啦，我虽然在枝头上听得似懂非懂，但老头的恶毒用心我却是大致听明白了。一句话，他竟然想发掘我一家子的陵墓！难怪他那么奇奇怪怪、形迹可疑,却原来一开始就别有用心！我不禁血脉贲张。甚至不同情他往日所受到的虐待与不公了。

这时只听老头的接班人，那个牧羊青年扶扶黑框眼镜说：老师，你的这番话我已听了多次。我不排除这兴许是座汉墓，地下有着宝藏。但又有什么用呢，现在别说是破旧立新，条件不许可。就是许可咱们考古发掘，可经费从哪儿来，又谁能来保证，这不是劳而无功还挺危险的事儿呢。说不定兴师动众打开一看，又是座给古人盗取一过的空墓。并无多少价值。那样既浪费了钱财，还给人戴上顶封资修复辟的大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