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第十二章生死

现在她对谁都不再相信了。对于爱，更是抱以讽刺的冷笑。仿佛于一夜之间，辛追看透了人世的炎凉。

姐夫韩信来到她的房间，再次问她，腹中子究竟是谁的。她回答得很干脆，也很冷酷，不假思索：当然是钟离昧的！

她不肯与姐姐花样红交谈一语。虽然花样红反复向她解释，当时将她交与钟离昧是权宜之计，而那天谋杀钟离昧的主意完全来自谋士李舍。为救丈夫，为了大家，她花样红也是身不由己，别无选择，其实同样是肝肠寸断。

但辛追对这些话只如同听耳畔风，不置一辞。从那天起，她开始拒绝说话，也不招呼任何人。她成天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如同一尊冷冷的雕塑。

她被姐姐私下安排到长安城里，据说那是花样红金兰换贴拜了姊妹的一个密友家中，那女人姓薄，人称薄夫人，据说曾在秦宫里做过女官，又曾从过陈胜王，现是大商贾。姐姐告诉辛追，她辛追的表现让姐夫韩信神经近乎崩溃，所以她必须离开淮阴侯宅。而这个薄氏女人，是个十分可靠的人，本身富可敌国，又是汉宫皇属亲戚。将辛追拜托给薄氏照顾，花样红十二万分放心。至于来日生产方面的费用，花样红让辛追丝毫不用操心，一切自有姐姐作主。辛追只需要放心生下孩子，以后待得康复了，再别作打算。

到薄家第五天上深夜，辛追就腹痛发作，诞下孩子。她居然没有发出呻吟，再大的痛她都麻木了。她独自坐起身来，凭着烛光，用牙齿咬断脐带。她打量婴儿，她以为是生下了一个死婴。因为那婴儿居然同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真是一个男孩。看样子却并不强壮，也不太瘦小。他用朦胧的双眼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的母亲，像是惊讶地看着生下他来此世上的陌生的女人。他的眼神从生下来起就与众不同。

这是一个大难不死的婴儿。经过了太多的折腾与悲伤，他仍坚强地存活下来。现在他的沉默，仿佛在表达他内心的坚韧与母子间的复杂情感。

辛追颤抖了，她始料不及。她按原计划将孩子拎起来，打算掷入地上的水瓮里，那里早盛满了水。她压根儿不想留下这个让她伤心欲绝的果实。她认为，一切都过去了，一切原都是虚无。这婴儿没有存在下去的理由，存在下去只会更加痛苦。何况他生下来就没有生命，是个死婴。兴许这倒是神的旨意，可以促成她的计划顺利实行。

然而当她拎起肉乎乎显然带着母亲体温的婴儿腿脖子时，她心里不禁剧烈抖动了一下，像是心脏再次被一剑洞穿了。那婴儿的眼神是活的。他似乎明白了眼前所处的危境，忍无可忍，突然作声发出响亮的哭声来。像是蕴蓄已久，喷薄而出。他一方面意在表现他尚是鲜活的一条生命，一方面像是向世人发出呐喊与呼救。

他是一个神奇与怪诞的婴儿。他的血统本来自大将军王。

本能的母性与天性让辛追犹豫了。她浑身发抖，面无人色。缩手将那块来自生命深处的血肉挪回到眼下来，细加打量。

婴儿躺在她脚下，四肢动弹，像个浮游动物。他的左足掌上有一块显而易见的胎青。他两眼惊恐不安而若有深意地看着母亲，哭泣与挣扎。连小雀雀也在上下左右地跳动着。他红彤彤的嘴里更发出令世人几乎都要晕眩过去的喊叫。他的嗓门大得与他的身体不成比例。

辛追害怕了。害怕极了。她这才明白过来她险些付诸实行的行为的可怕。毕竟她从来没有杀过人，连蝼蚁也没有踩死过一只。现在她极力地挪身逃避，逃避那个令她害怕的有血有肉且更像是颇有心计的婴儿。兴许婴儿已经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罪孽。辛追于是更加痛苦不堪，抱愧不已，眼前天昏地暗。

婴儿似乎在逼近她。他还不会移动，但四肢的动力让他像个肉球似地一点点滚向母亲。

辛追多么害怕。

这时她们破门而入，冲进来了。

她们是薄夫人以及她的贴身下人。

她们闻声而来，身体强壮，充满活力。似乎已经敲打了好一会儿的门。她们带入了外边凛烈的寒流。

她生了！生下来了！老天，是个男……不……是个丫头片子呢……薄夫人疾抢上前，喜不自禁将床上的婴儿抱了起来，抱在怀中。

婴儿没有停止哭声。似乎他从生下来就知道分辨母亲了。

薄氏夫人极快抖开一床羽被，用羽被将婴儿整个紧紧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粉红色的小脸在外，且背向辛追去。继而转身下榻，抱走了婴儿。

那婴儿临出门两眼还望了望辛追。那眼神令辛追一生中想起来惘然神伤、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