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叹凤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20:39
|本章字节:3628字
只有我的长子利玄黄埋在我身边,身后很多年,我都还不肯原谅他,厌恶他的陵墓。甚至责怪安安当初将他迁葬到这里。但长子似乎用他的安静与卑微表达着忏悔,有时候我觉得他的封土堆就像他哭肿的眼睛。他被他母亲辛追延伸出来的封土遮护住了,就像生前被他母亲宠护一样。以至人们误以为这儿只有两座坟墓,其实,我长子的坟墓就在我与他母亲之间。他曾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但我乞求上天饶恕他。也许岁月可以消泯人们的仇恨。这么多年,也许因为我利苍的原因,那些不散的阴魂并未执意来找他复仇。
事实上长子玄黄死于除门之痛。杀他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最爱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辛追。
辛追杀他时,说了一句话,我于九泉之下也听到了:娃他爹,我不再宠庇这逆子了。
那时,我于黄泉长哭了三天三夜。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二千年来,我一直都在苦思冥想。
我的长子生来并非恶人,我至今怀念他少年时那瘦削孱弱的肩膀与天真的容颜。即使我们赴城卖炭得到几个不多的小钱,买点儿甜食糕点,他也只是嗅得几嗅,浅尝辄止,说要兜回去给弟弟妹妹吃。那时,他是那么纯善、可爱、质朴,令人想起来还心酸眼涩。我想小儿子把他哥哥埋到我们做父母的身边来,也有请求宽恕他的意思。我们永远希望玄黄是少年时代的那个乖孩子。毕竟他是我与辛追的第一个,记得那时,我们曾经长夜不眠,厮守着他。把他脸上身上的每一个细部都牢牢印在了心里。
我拥抱了妻子,又将长子的坟茔连带其上枝丫抱在胸怀。心中百味交集。我仿佛看到长子那俊秀坚挺而略显苍白的面容。他的长发正如柏枝一样深湛茂密。他的眼睛天真明亮而不无野心勃勃与机智。
他作为征南越大将军、东海郡守被埋在这里。然而他的身边并没有一柄剑矛,除了表明身份的印章与长沙国军事形胜地图外,他最小的弟弟将一些哲学帛书竹简为大哥陪葬,那意思非常明白,兆安希望他哥哥玄黄于地下放弃屠杀,成就一个烛世照明的哲人。
因为按我小儿子兆安的想法,世上只有哲人才不是愚蠢的人。而玄黄生前遗憾就不是哲人。
从表面上看,马王堆像一座马鞍,由两座人工山峦组成。事实上我们一家三口的坟茔分为三座,按当时尊右的习俗,我被葬在首墓中,也即由西向东:我,我妻,我儿。这之间我妻辛追的陵墓远远大过我父子,我知道这是一个中心,我与儿子仅仅作为陪衬。甚至是草草的遮人耳目。妻的墓宫是惊世之谜。它里边的每一个局部细物,都表达着儿子们衷心的敬爱与罪衍交织的内疚。
辛追夫人因爱而来,也因爱而去。她终究没有摆脱极权的枷锁。
虽然那时候在秦北乡下的日子极苦,苦茶粝饭,衣仅御寒,凿窑而居,种地烧炭,但对于生活在黄土大山里边的人来说,太平就是幸福,吃苦已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天气与养分,就像庄稼必经风雨霜雪才可成长,坎坷山道上的牛车轱辘负重才能行驶平稳。那时候,我利苍可不缺力气。上好的青杠烧炭拉到城里卖掉,将钱买回盐铁和一筐子生活物什,我与长子玄黄快快乐乐地赶车回家。我妻辛追,坐在白晃晃太阳照着的窑洞跟前,手里针线不辍地做着女红,膝边绕着我们的幼女花儿。尚在母亲怀中吃乳的安安,用他极为明净的双目睇视归来的爹爹与大哥。因为身边姐姐的激动欢呼,安安也摇着他的两只小胖手动弹不已,不慎被奶水呛了一口,可咳红了他小小的脸膛。那时需要他母亲将他抱起来,像水桶一样地直立着,用手在他背上拍上好一会儿才趋于平息。我常责怪妻的手力太大了些,真比我们乡下农妇还要农妇了。而她总是用那平静含笑的眼光睇着我说,你汉子家懂得什么。那时我的寡妹子喜鸽闻声也从院里出来,因为刚刚挑水回家,她的裙裤还潮湿着,带着黄河的气息与泥泞。
我当然首先过去抱起奔过来的小女儿花儿,将瓜叶层层包裹下的甜糕撅下一块来喂到她小嘴里。我粗糙的手指触到孩子柔软的嘴唇,清新地感到那就是一种幸福。城里人就是会享福,做什么来也好吃受用。这是路上长子玄黄发表的感叹。黄黄正在长身体,有着旺盛的食欲,特别是对精美的食品。但为了克制自己,他路上猛啃母亲和小姑为他准备的窝窝头,那早已冻得冷硬如石头的玉米馍。虽说是长子,黄黄实则也不过八、九岁,穷人孩子没福享。我进城卖炭,儿子能在牛车前后帮我一把或吆吆牛,也堪称帮手。尤其当牛车陷入雪地或泥淖中的时候,孩子身上的力气也就成了父亲身上增出的力气。他的母亲为此特别疼他,到后来简直是偏爱,我明白那爱中有一种累积下来的负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