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后边，差些发出声音来了。年轻人说得好啊，这的确是一座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的空墓。强盗委实来过。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何必来冒险与我们古人幽冥过不去呢？

老头接话说道：陈滞，科学人任何结论都要建立在依据与分析上。我研究这个古墓的地形水土与大量资料为时已久，我有充分依据与推论，它没有被大规模盗取或破坏过。甚至它的庐山真面目，压根儿就还没有被世人所得知……

少女环顾周遭道：黄馆长，你真的走火入魔了。不过就两座乱坟荒冢，有多少好玩艺儿？现在举国都在搞文化大革命，你不如好好表现表现，争取早日摘帽从宽解放，站到我们革命队伍里来。这是大的。从小的方面来说，至少你也可以少受些苦罪。说实话，我不赞成打人。看着他们折磨你欺负你，将你腿打折，我心里十分难过和愤懑。陈滞也是为你说了话，才被开除红卫兵，判为准黑五类，弄到这儿来接替你放羊。馆长，你的学问我们其实都很敬重，但你不觉得，现在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吗？

老头很倔地说道：尹鸿，你们还年轻，不懂得历史规律。浮云终难蔽日，我相信事实终会澄清一切是非。咱们考古科研工作者，拿什么为人民服务？不就是多搞课题，多贡献才智，发现并保护文物吗？我忘不了，周总理五年前来到我们博物馆，听了我们的报告，曾经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马王堆是个谜，对于了解中国汉代历史可能极有帮助，相关资料一定要珍惜与保护。一待条件成熟，国家要投以人力物力加以开掘研究，以填补南方历史研究的空白。郭老当时也说，马王堆如果出土竹简帛书，那将会是举世震惊的大发现……

少年打断说：外公，那你们怎么不早发掘呢？也免得你和陈滞叔叔老是到这儿来放羊，受委屈呀。

老头与青年听了都不做声了，似乎难于言表。

我在枝头上极力压迫我接近愤怒的喘息，怕他们听见。即使风吹来，我都尽量让我憩息的树叶不要再行动弹。

老头看看天，似乎在观气候。他说话了：一定会发掘的，早迟都要做。这是国家文化遗产。对了，陈滞，尹鸿，你们都是大学历史考古专业出身，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不行了，假如有什么意外，你们一定要帮助我继续关注这个课题。我这包里记载收集了好几本相关的资料，以及我的点点滴滴心得，因怕被小孩子好奇拿走，也怕被红卫兵抄走，怕泄密，多数是我劳动之余，用英文写成的。你们有机会，拿去好好读一读，兴许可以从中得到启发。在这儿我就表示，我这些研究成果，在我身后都留赠给你们了……老头说着颤巍巍地从一个黄包里拿出了他那些塑料壳本子。

我是他书写那些破玩艺儿的目击者，因而对他那些本子外观应该比较熟悉。现在我大致明白过来，原来他是个对我陵墓觊觎已久的老家伙。他书写的奇怪文字，全是不利于我与我的妻儿九泉之下安息的材料。我真想在此发一阵狂风，将那些破本子全部掠夺了去，焚烧它，像当年始皇帝烧书一样，当风扬其灰。

好在少女说话了，对了，她名字叫尹鸿，我感觉这是个不难听的名字。她说：馆长啊,你这些东西早应该烧掉了。

她代我说出了心里话，我就停止了发狂的念头，从而寄希望与她。

但是青年，对了，他叫陈滞，他却接过那些本子，有心地翻阅起来。我有些害怕了，怕他也走火入魔。好在他的神情还不像，而且他的注意力似乎始终更放在尹鸿的神态上。这就好。历史经验证明，美色原可以瓦解人的斗志，乱人的方寸。

看样子，老家伙不行了。至少不能再常到马王堆边上来了。甚至看上去连健康也难恢复了。

我祈愿我的陵墓不要遭遇意外。你们人世尽可动荡折腾，可千万不要来折腾我们地下的死人。

当我这样想完后，天上的一片沉沉乌云突降阵雨。雨势凶猛，将地上的他们都尽行淋湿了。雨衣雨伞也挡不住，他们个个仿佛落汤鸡。这当然也包括我，只是我没有衣服，也没有实体。但我一样被雨淋湿了，幽灵显得沉甸甸的。不过这场雨倒是降了暑，现在有些凉快的感觉，空气也很清新。

看着他们狼狈离开的样子，我脸上一定露出了写意甚至是得意的表情。那种笑容或许可以形容为狞笑。

这时一声闪电险些将我吓跌到树下。我站的树叶禁不住在雨中摇晃不止。

我老迈了，我虚弱了，我衰朽了，我禁不得任何惊吓了。不过，坚信只要亲爱的辛追长眠在此地下，我就会永远在这儿站岗，存在下去，守望下去，直到地老天荒，万物寂灭。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衰绝。

上邪，我欲与我的辛追相知，九泉无衰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