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从矛身浸流出来，姿态像是舞蹈，自然而写意。

痛楚袭击她全身，但从心底来说，这是快乐，是解放。辛追不禁仰起头轻讶一声，仿佛在享受这种痛心的快乐。她想道一声：钟壮士，我走了！

钟惺来得再快，也不可能有辛追将矛锋顺势推入自己的心脏快。从姊在军为奴为属，她都从没有杀过人，但看杀人却也经历。她知道什么是好身手，什么是刀斧无情。

所以辛追最后要向钟惺道一声别离。

钟惺睡得很沉，兴许完全听不到。抑或听到也不以为然。

辛追必然得手。这时令她震惊与困扰的事情发生了，她的耳畔竟然响起婴儿激越的哭声来。

哭声如同近在咫尺！

婴儿？这里哪来的婴儿？辛追环顾身畔，并不见有异常的迹象。这是客舍。静夜。然而婴儿的哭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真切。而且一声声叫得十分分明：辛追！母亲！辛追！母亲！……

那是用极为幼稚而哀楚的声音，传达来自身心的呼叫！似乎是与血肉相联系的、人性最深处的乞求。一声声，令人震颤，令人揪心！令人回首！

就在这犹夷与摄听的刹那间，辛追感觉两手虎口巨震，长风袭面，当啷一声，吊人铜矛已经脱手而去，并在房梁上碰断为两截。沉沉落地。

钟惺的雌雄剑又残缺了一只。

第十五章后继

辛追活下来，钟惺却死了。

英雄美女都同样会死的。而且似乎比别的人死得更加容易。

我经历了他二人分手的时刻，我妹妹喜鸽更是经历了钟惺江边惨烈自刎的那一幕。

钟惺并非鄙贱辛追，他其实另有所托。他原是一个痴情的侠客。钟惺的最后心愿，是随逝水滔滔回江东。去看望已故的父母亲故，幽会他最心爱的心上人。

他的心上人也是自刎的。

他们本来快要成亲了。但其时天下大乱，钟惺庄门前再三英雄来加以邀请，钟惺均予拒绝。后来韩信亲自率人来请，驻扎门前，不肯离开。钟惺出外交涉婉拒，回来看见那柄吊人铜矛已刺入心上人的心脏，她自己刺入的。她留给钟惺的最后一句话是：郎君为大丈夫，为天下，当立不世之功业。从韩侯，勿以妹为念。

现在钟惺自感是结束从韩侯为天下、立功业的时候，应该带着哀荣回归他爱人的怀抱了。

也许他死前最大欣慰是，把辛追姑娘秘密带到了江湖深处。他死去，相信辛追断了线索，再也不可能被朝宫追查到了。他的死成全了一个人的活。他无论生与死，都算对得起韩大将军了。

人生在世，草木一秋。英雄代有人出。

钟惺手中剑光那天清晨映白了我们秦北的天空。

辛追仅仅为钟惺的英魂，也应该活下去。她在心里一定这样对自己说。

如果不是造物弄人，辛追原来的身份也许一生再也不会被世人发现。岁月倥偬，人生本来就苦短。何况我们为生计挣扎于大山中的劳人。

自那以后，史传长乐宫，韩信被刺。

信为龙颈，孤为龙首。斩韩信者，斩寡人也。刘邦言犹未止，巨痛袭来，又悲又恨，他也携同他的英雄时代，会合项王去了。

吕后摄国，忙于重新分封。她完全忘了那么一个曾经离奇走失的疯女。她也毫无必要在乎那个无名无份的小女子了，即便她曾经有可能是个西施。韩侯灭，汉皇死。她甚至认为江山永久都是她吕氏家族铁定的了。

辛追于是在时代巨变中，安静而顺命地成为秦北山区一位贫凡而坚韧的农妇。

如果不是那个来途离奇的婴儿的呼叫声，她已经奔赴黄泉。冥冥之中，也许本来就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在支配与提醒着人生。

辛追活下来的理由，兴许就还有剪不断的骨肉亲情。那种亲情像鲜血一样流淌在她的血管中，无时无地不暗暗沸腾。

在以后的岁月中，她为我利苍生育了多个儿女。她对孩子们都一视同仁，沤心沥血，十分疼爱。她是一个好妻子，更是一个好母亲。

但是我坚信辛追口里从来不肯提及，且讳莫如深，她内心深处却从来没有一时半刻忘记，她此前还有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