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们两个的手紧握在一块儿了，女的在男的的帮助下跳过了濠沟来。现在少女的面庞真的比盛开的夭夭桃花还要艳丽与光采。

他们俩站得极近，脸对脸儿说话，差不多是要开怀拥抱了，但是令人遗憾，他们竟然始终没有拥抱。这令我真有些嗔怪青年，不管怎么说你是个男子，你应该主动。而你甚至连手里的牧羊竿也没有放弃，难道那破玩意儿还有你心上人重要吗？在这样的时候，为什么还不大胆表示真情呢？难道还有什么顾忌吗？难道这周围还有人在监视你们吗？即便有人又怎能挡住你们一腔火热的爱意呢？这青年真不像一个果敢的男子汉与大丈夫啊。

差强人意的是，他们极近的说着话，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关系，似乎为什么发生了争论。好在这争论并没持续下去，也没有拉开他们彼此间的距离。少女抬脸举手，摸着她爱人清瘦黝黑的面庞，而青年则将手反复抚摸着少女丝绸一样光泽乌黑、水草一样丰润的头发。

我觉得他们应该热拥并热吻，既然相爱，甚至就在这儿发生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属极为正常的生活。谁叫时令是明媚的春天，而他们又是生人中最有着火热情怀的青年呢？

他们终于将老羊皮铺在地上，坐在一块儿了。但他们并没有像我推测那样，大胆而执着地发生人世间的绮事，尽情倾泄爱欲的情怀。他们更像是一对老年人，彼此显得节制而含蓄，彼此只是温情脉脉地并肩携手，喃喃细语，一任莺飞草长，天空蔚蓝，浏阳河波去波回，湘江在天边如鱼鳞跃动，将光芒映射到他们年轻妩媚的面庞上。

我真的很可惜他们没有开出赤热暴露的爱之雨花。虽然这儿是我的陵园，是葬着我至爱的坟地，但我们那个时代并没有多少禁忌，伦理礼节也不是社会的首选。像他们这样看上去情投意合彼此般配的恋人，如果放在我们那时候，有这样好的外在条件，早就如野鸳交颈鱼水交融般结合在一起了。而现在，他们更像是一双迂呆的学究。看，居然他们还掏出那常见常爱的小红书来并肩朗朗有声念读起来了。他们又交换各自写字的本册，这使我很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也许时代不同了，人类表达爱慕的方式也与古代不一样了。

我落伍了，我这个幽魂。我与我的时代一齐落伍了。世界我不懂。

不过这个我可懂得，少女将一双织好的羊毛袜从兜里掏出来，亲手为男的穿在脚上。刚刚穿上，男的又急忙脱下脚来，他独个儿起身瘸足跳到水沟边上，将赤足轮换伸到水里濯浴。那时他回头笑微微的样子，像是个听话的男孩子。我明白，他是心疼那双新袜子，心疼他爱人的心血。这真令我心酸。这让我想起了在世时，辛追为我与孩子们织的每一件衣袜。时隔二千年，每一个细节我仍然记忆犹新。而现世两情表达的方式，也仍然有着这相似的一幕。这让我对这个闹不明白的现世，不禁又有了几分同情与理解。

现在他穿上了袜子。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一块儿，脸上都写着甜蜜与相思。男的吹起笛子来，女的支颐倾耳聆听，双方的眼睛都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对方自己的爱人。一曲甫罢，青年终于出人意外地又似情不自禁地双手捧起少女的脸颊来，呀，他的手，他的口，他亲了她一口。他的嘴唇发出愉悦而响亮的声音。

她马上站了起来，像是在战马上中了一箭那么快，身体有些痉挛的样子，脸上像飞霞一样赤红，看上去呼吸十分急促，肉体的曲线迸跳不已。他也站起来了，同样面红耳赤，心潮起伏。她突然一头扑到他怀里，手紧抓着他，但这只是一瞬间，非常短促，她即如脱弦之箭，已经离开了他三五步之遥。那是我们时代执戈或比剑的距离。

他们大声地说着什么，显然已经面临分别。不过看得出来，他们的分手不是永诀，更不是伤心离别，因为他们的眸子与面庞都写满了生动与期冀。

少女一扬劲发，一挥手，像个士兵那样整装转身跑了开去。跑去的路上，她不时回头向他摇手，摇摇她从头上揭下的帽子，那是一种奇怪的帽子，虽然是布料做的，轻盈可掬，但形状更像是一个乡下用的木瓜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