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的天下看来算是搞定了。

这样的局面竟然维持了漫长的十五年。其间杀而立，立而杀，先后换了三个小皇帝。其中有两个少帝都是吕后杀其母夺其婴随便拿来做傀垒儡道的。

但吕后毕竟气数尽了，无论她怎么比凶斗狠，她代表的只能是上一个时代，是回光返照。任何人都不能违背自然规律，都不能走出宿命，包括她吕雉。要不了多久，一直韬光养晦、佯狂作颠的陈平与周勃，眼看时机成熟，联络刘邦宗亲旧臣僚属如刘襄、刘章、灌婴等人，举兵起事，里应外合，采取果断措施，诛杀吕氏兄弟子侄，一举扑灭吕党势力，重新夺回刘氏江山。吕后眼睁睁地看着社稷得而复失，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之间，一口气上不来，面对已经冲上长乐宫殿来的满脸呈现胜利坏笑的陈平，呜呼哀哉了。

吕后榻畔，审食其跪在陈平周勃脚下，苦苦哀求看在当年他奉劝吕后不杀廷臣的功劳上，饶其一死。陈平讪笑之即，首肯同意，令其罢官，巨资充公，家属充边，罚审食其入长安乐伎行侍鼓者。食其含羞忍辱感恩而去。

以后审食其渐老，为人厌恶，又不捱苦日子，沦为街头乞丐，常爬行乞讨，境遇悲惨，不知所终。

昔为人上人，今为阶下囚。昔日金做马，今敲乞儿碗。

这就是历史，这就是故事。这就是我们大汉皇朝真实的传奇。现在仍然回来讲我利苍自己一家的传奇吧。谁能料到我贫贱卑微的一家子，竟会与皇朝开国勋族，发生那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从而产生与之俱来的后半生惊心动魄、戏剧性的突变呢？

说荒唐啊，道荒唐。

第十七章别家

当我再次离开妻外出去服徭役的时候，我看到妻眼里闪过某种疑惑的成分。也许，她的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我此次外出不寻常的动机。因为以往的服役都是亭里间差遣，冒险犯难，不得不去。而此次已经超过服役年龄的我，竟是主动请求，自告奋勇。名义上当然是家中连遭劫难，处境危艰，而自己有烧窑手艺，需要外出糊口，同时也需赚饷钱回来养家。这理由让人无可置喙。在我们的时代，出为徭夫虽无报酬，但匠工超额超期完成劳务，是有微薄报酬的。我的理由也勉强说得过去。但云是个聪明人，常言知夫莫若妻，她仅凭直觉，就意识到我此次外出不同寻常的动机。她似乎想阻止我，欲言又止。兴许她的内心深处也企盼着什么，或自相矛盾吧。我们家的确太穷，子女们的生计、处境也太恶劣了。我想妻自己并不要求有什么改善，但作为母亲，她不忍心她的孩子们一个一个在这深山老林，或者夭折，或者艰窘困惑艰难地终其一生。犹其我们的长子玄黄，最得他母亲的疼爱，他遭到致命打击，左手残疾，性情大变，本来是生性活泼善良敏勤的他，现在竟像换了一个人似，不是大悲大闹歇斯底里，就是烂醉若泥一睡四五天，整个人几乎废了。我想这是对妻心灵上的最大的折磨。

除了长子玄黄，我留下稍大些的儿子十八岁的载民，十六岁的长车，让他们与妹妹们一块儿帮助母亲耘田理家，照顾大哥。我带上了十五岁的小儿子兆安，这孩子自来聪明好学，我心想让他与我同路，出去见见世面，同时也学门手艺，来日好以此养家糊口。

我带着我的小儿子，挥别家园，回首看妻，她的身边簇拥着我们的子女，筚衣蓝缕，一家子天涯海角，分为两处。云的眼里，跳动着的不仅是泪花，更是某种来自内心深处的莫名的恐惧与担忧。

懂事的安安还不断地回头向他的母亲挥手告别，他的声音稚气未脱：娘，娘，回家去吧。放心，我会照顾好爹爹的。你们都回去吧……这孩子，他才仅仅十五岁，苦难的生活已经教会了他如何体贴亲人，如何帮助别人。在村里，他最得长辈们的疼爱。在村塾里念书成绩也最好，常得先生夸奖。先生要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供他成才。然而……如果生长在城里富贵人家，我相信安安长大会成为一名优秀的举士、上等人。可惜他命生在我们这样的贫困下等家庭，早早地就不得不中断了学业，要靠外出劳徭，来帮补他的父母与兄妹了。我的心里除了对妻子的愧疚外，也充满对小儿子的愧疚。然而懂事的安安倒会安慰我，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一味说，爹，到外边去，见世面，我自己仍然可以读书，一样要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