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第一章 幽灵(5)

作者:张叹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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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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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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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438字

。x小说。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乃敢与君绝……乃敢与君绝……


一行行大雁从浏阳河上空飞过,俨然同声合唱,它们仿佛没有生命极限,从古至今,始终如一,永远是历史的见证。它们是我利苍永远的好朋友。它们不仅年复一年地来看我,而且还带来我家乡秦北的讯息。我仿佛从它们人字行列上,感受到了家乡信天游的悠长。信天游还在唱。


浏阳河忽明忽暗,像是神灵的眼睛在眨巴。又像天幕极速拉开的一幕影子投射到水面上来。苍凉的波光四溅开去,岸边芦苇一刹那间全白了头。


衡阳山回雁峰与此并不遥远。秦北家乡并不遥远。大汉的历史也并不遥远。


深秋啊又来临了。西北疾风已经在调整它的琴瑟与筑弦。


我仿佛又听到了父亲的歌声。


那歌声。


父亲是被烈马踏死的,死得很惨。


他仅仅是秦国军中的一员扛梯力夫,当初还是被捆绑征召去的。但楚军势如破竹而来,不分青红皂白,斩宋义,坑降卒,屠咸阳,烧阿房……


父亲虽人矮腿短,但自来有野兔的外号,他可以在黄土坡上手擒野兔。然而他没有跑过楚霸王的赤骝烈马。父亲的眼睛已经看到了秦北的宝塔与山峰。看到了我们家乡窑洞上空的飞云。看到了他与我母亲信天游歌声的尾音。


但父亲身体被楚军骑兵的马蹄踩成了肉饼。头却到了一个江东佬的手上。


那江东兵拎着一串头颅就像拎着一串糖葫芦。那必是他请功邀赏的凭证。我父亲的头是其中一颗。到了楚军上司那儿,它兴许会被说成是一个将军的头颅。事实上我父亲黄脸美髯高颧,也有几分相似。


我父亲虽然在人手上身首远离,但他的嘴巴仍还在发出声音:霸王爷,俺们是老百姓哎……


三四年后,在乌江边上,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楚霸王项羽用宝剑割下了他自己的头。


他一手握宝剑,一手拎着头颅,他的发髻多半还是青丝,感觉沉甸甸的,像青苔,又像丝绸。他尚在壮年。他的嘴离开了身体也能说话,但比我父亲说的要短促些:虞姬……


大概因为他不会唱信天游,所以声气没有我父亲长。


他的身子砰然倒下了。颈上的鲜血溅出来像是喷泉与岩浆。


他的头一路脱手滚到他爱人身边去。


虞姬的尸体已经快要冷了。


虞姬的脸比草地上的白夜花还要白,有些像乌江面上稍纵即逝的鱼翅。


风一吹,剩下的江东骑兵脖子都嘎吱嘎吱地断了。那真像我们家乡劈柴烧。


汉王的骑军刀锋像闪电一样来自天际。目不及瞬。快如夏季风。


汉王刘邦统一了大中国,高高在上,丹墀一坐成了汉高祖。


俺们秦人全成了汉人,变号更衣改冠。这不要紧,该吃棒子面的还是吃棒子面。该放的羊也绝不会长大成牛。对于咱们穷乡僻壤老百姓来说,谁当皇帝不要紧,只要他不将咱们都踩成肉饼子就好。只要他给咱们留下烟火就好。


甚至只要他给咱们一片寂寞的荒山坡就行。


山会给俺们变出嚼用的来呢。我老娘就爱说:儿呀,山也会下崽呢。


山会下崽,当然得咱们出手去帮帮它。嚼用不会自己落到嘴里来。只要身首不分离,我想法子总会有的。父亲死了,儿子还得活。


间接三五年,我与烧炭师傅被征到栎阳去服役烧瓦当,瓦当上制显汉并天下或大汉一统四个隶字。据说我们的瓦当全是用去兴修长乐宫的,宫殿由萧何丞相亲自监造。当年咸阳的阿房宫被陈胜王一把火烧掉了,现在洛阳的南宫太小,容不下汉王伟大的身躯。我与师傅烧的瓦当又坚又亮,手指一敲有金玉之声。为此我师傅得到监造按使的特别赏犒。凭这笔小小财富,师徒回乡都不会再喝西北风了。但师傅没等到工役完成,一场可怕的伤寒瘟疫席卷而来,据说起因来自没有埋汰干净的濠沟里积陈的战争遗尸。臭味在空中传播,足可百里。开始瘟疫死掉牲畜,后来死人。人比害瘟的鸡群似乎还要容易死掉。早晨起来,一个工役通板大铺上的人,往往有一大半醒不来了,面目扭曲骇人。有司的一碗苦药竟要十袋炭钱。用尽盘缠,师傅还是没得救活过来。师傅临死前揪着我的肩胛骨对我说:利苍,还是回家去当炭鬼吧。山外虽好……可不是俺人呆的地方……师傅的意思是要我仍旧回家去烧炭。我铭记师傅的话。终身不打算出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