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有些迷惑了，他说：爹，你以前不是也托同乡带钱物回家吗？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这次不一样，多的你也不用说了。你听不听爹的话？就算是爹的徒儿吧，爹的安排，你照办就是，准许不会吃亏的。

我的小儿子沉默了，我知道他是将信将疑。其实我说出最后一句话，心里还玄得紧。此去代国，别说把握，甚至连八字都没有一撇。叫花子老宫人当年的话可不可靠姑且不论，即使可靠，以我们微贱的身份，此去是否可以得到某种来自亲情方面的认可与帮助？再说路途迢迢，途中风波险阻极大，如果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如何回去向妻子交代？咱们的小儿子安安，他毕竟才一十五岁，且是他娘最痛的牵挂啊。想到这里，我不禁犹豫起来。我站起身来，手颤抖着抚摸安安的脑袋。

安安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犹豫。他抬起水汪汪的一双大眼，向我道：爹，代国路途遥远，挣钱还有机会。咱们回家去，再从长计议吧。

我心里说着好，回家吧。但我口里却是说出：不，就去代国，这就出发。我的口气顽固得像个暴君。我已经走出去。我虽不敢看安安，但我感觉得到，少年在我身后抹泪哭了。他的声音一半是成人，一半还是孩子。

代国，遥远的代国，你将给我一家子带来什么祸福呢？是苦难的更加深重，还是久霾逢朝阳，发生命运的大转机？

大雨夹杂雪沙，劈面激烈无情地向我父子俩袭来。想到前边波涛汹涌的黄河与冰雪风沙环绕的太行山，以及不可知的遥远路途，我出手紧紧拽住了小儿子的手，那还没有壮大起来的孱手。然后我没有后退，我是逆风而行。

我仿佛是要拖着我利苍一家的命运一块儿奔飞，不论前边是多么的艰难险阻，多么的命运多舛。

希望，人类数千年，哪一件事不是奔着心中的希望而去啊。

幻灭与追求，就是这样反复推动着历史车轮，翻动着时光之页。

我利苍家也是一样。

为了节约，同时也是舍不得花销腰间的丁点儿血汗钱，我与小儿子安安靠着沿途为人家打短工与帮人推车赶骡，甚至没活儿时还向人乞讨充腹，这样途行辗转三个月，方才总算度过长旅，身手全好着，来到了代国的都邑太原。

望着眼前全然陌生的城池方国，听着与家乡话截然不同的外乡音，我莫知所从。我甚至傻乎乎地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地方了。安安不断在我耳边问询：爹，怎么才能找到你的师兄，你师兄他在哪儿住址呀？

是啊，我到哪儿才能找到我所要寻找的人，我们父子俩目前又如何方能在这座陌生而冰冷的城池找到一席憩身之地呢？现在不是安安哭，是我哭了，我不得不向安安说：儿啊，爹是骗你的。爹在这儿从没故人。来这儿，咱们兴许连家也回不去了……

我的小儿子听了不无震动，但从他颤动的手上感觉得出来，他虽小小年纪，却显示出不同寻常的镇定与自主来。他没有责怪我一句，反而抬头向我道：爹，既来之，则安之。咱们既然路上吃尽苦头走到了，就不要害怕，也不要生悔。这么大一座太原邑，它总有咱们的活路。咱们先找一家便宜客栈住下来，明儿个爹你歇一歇脚，我出外去找门路，我想咱们好好四只手，人不聋不瞎，还怕饿死在此不成？一定能够挣到钱回家去见我娘的，爹莫哭……

哦，这就是我的小儿子，我的安安。人道养谷防饥，养儿防老。我还不算老，但我的小儿子，已经能够给我以信心支持与安慰了。有了他，我真的一下坚定起来了。我回想起年轻时候的那个力夫利苍，仿佛一下真的年轻坚强了许多。

我和小儿子在客栈上住到第五天上，盘缠将尽，正在发愁时，小儿子欢天喜地回来，告诉我他找到一门活儿了，是给人搬送竹简。原来太原城里有一座大书坊，生意通四国，里边有百来个写工刻工，每天需要许多竹简汗青，都在城西清竹山庄订做加工。安安这些天在街上认识几个小杂工，因为语言障碍，开始那些孩子欺生欺负他，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却跟着他们一路找活儿做。遇到恶狗，那些少年都十分恐慌，他却叫他们不要逃跑，而是就地作抓拾石头状，恶狗反而不敢近身。他的沉着经验，以及坚韧果敢，终于赢得了少年们的尊重。他们成了朋友。安安识字，过马路特别留意书坊门面，应招得到机会，现在一群少年反都靠他被雇做书坊汗青搬运。拉一车竹简可挣两个钱。虽然钱少，但一天下来总可糊口。我看见安安机灵而开心的样子，心里虽然酸楚，却总有了些许安慰。我途中辛苦积劳所患的风寒病也好了，也可出外找工了。我在城外瓦窑池地毛遂自荐，多次碰壁。但有一家窑主终于让我试试身手，他看了我烧的瓦当，掂一掂，敲一敲，知道我的确是官窑老师傅，当即聘我做工匠。他的瓦当除了本地大户用作建房外，还远销齐鲁与关外，生意颇好。我的工钱远比在咸阳服劳役高，还有住宿处。我于是叫安安也搬来并跟我当帮手。安安却不肯来了，他说书坊大师傅看他伶俐勤快，又颇能识字书写，竟不叫他搬运竹简了，选派到坊里清洗竹简，加工，并分门别类写号。这比搬运工多挣钱，空闲时还能看先生书法，学到知识。我听了很是赞同，不因钱少而勉强他过来。因为我的小儿子本是一个聪明内秀的孩子。他应该在有文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