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的长子。虽然掠夺者当时宣称是一个女婴，但那绝对是谎言。

因为她是自己的接生婆。婴儿生下来时，她看得十分清楚。是她自己咬断脐带，甚至险些把他扔到盛满冷水的盆瓮里。

那同样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而且是她的初娩。

虽然那曾是令她伤心无比的爱恨果实。但随着岁月消失，故人已邈。她对曾经爱过又恨过的人已经淡忘。

唯一不能淡忘和抹去的，就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包括他脚丫边上的那一块胎青。这种思念与日俱增，只要她活着。

尽管她心里立誓不去找他。不去伤他的心。或由此改变他的命运，影响他的生活。最重要的，是扫了他的面子。

但命运的安排是摆脱不掉的，连沉默也掩盖不住。这本来就是宿命，残酷的宿命。你必须正视它。

那个大难不死的婴儿，后来改变了我利苍一家的命运，我们失去了世世代代承传下来的劳苦平静生活。利苍家族，都为之发生戏剧性的转变。

公元前180年，历史有我利苍家族参与的轰轰烈烈的一页。里边记写与交织着我利苍家族的悲欣泪血、爱恨情仇。

本来我只是一个农民，一个烧炭夫。王侯的生活说来与我利苍远岂天涯，应该说是八辈子也打不到一竿的。然而，偏偏它注定就是我利苍的必由之路，注定的命运。

如果辛追醒来，我决意要紧紧抓住她的手，生死与共，老死僻壤，绝不同意她再离开我，赴都探子。

因为辛追也曾有立誓，她对钟惺壮士说过，今生今世，愿为贫贱，永不出山入都。

如果不是母子骨肉亲情，有什么能够改变她的誓言呢？她可向来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

我想辛追夫人睡在九泉之下，对钟壮士，是抱着无限的愧疚的。能够理解她的，应该只有我利苍车大侯。不仅仅因为我是辛追的丈夫，更因为我是她的朋友与身世的见证者。

所以我死后的幽灵也要永久守护与安慰她。岁月悠悠，故事远去，兴许我们的创痛才稍可平复。

那个老头死了。我幽灵的牧羊伙伴。他曾经带给我那么多疑惑。却也曾驱遣过我那么多寂寞。人都是要死的，无论古人还是今人。就像我，已经死了二千年了，尸骨都化成灰了。不过，看到那个老头的完结，我尽管是个幽灵，多少心里还是有些戚戚然。从他死了也没合上眼的状态看得出来，他是饮恨而亡。

他的最大遗憾，八成是没有发掘我的古墓，没有解开地下的千古之谜。这个死老头。估计他在世上存活的岁月和我当年也差不多吧。

他似乎和我缔下不解之缘。死也死在我灵魂驻守的这片土地上马王堆遗址。

那时夏天刚过，秋风起莼芦之思，浏阳河像有千万片鱼鳞闪灼。他们将他埋到马王堆不远的乱坟岗上来。一口薄棺，身后荒凉，不用说，老头的人生际遇至死都未得到改变。

不过，前来参与安葬他的人还不算太少。那一对青年恋人与少年之外，还有十来个我未曾谋面的男女，着衣都十分朴素。其中大约有的是他的亲戚，而有的则是他生前的相识。他们几乎都很少说话，帽檐扣得很低。那儿已挖好了一个棺形深坑，估计是请当地乡民事先挖好的。下土的时候，有人发出声音不大的呜咽。那个少年轻轻地哭着，一声声叫着外公。他还是个小孩子，脖子细得像麻杆。

我看到那位牧羊接班人，即老头的学生，已经泪流满面。他的头发仍然显得非常零乱，在秋风中，人显得特别瘦。他不断取下他的黑眼镜，用手指擦拭镜片。

他们将泥土一铣铣地铲到死者的棺木上。青年的恋人，即那个姑娘也亲自动手。潮湿的泥土碰击棺木，发出砰砰砰的沉闷声，间杂碎石。在荒原上特别惊心。甚至有数只候鸟被惊起来，鸣叫有声，飞得很远。这种掩埋的声音我太熟悉。我们那个时代可称为一个掩埋的时代。秦皇汉帝，多少人一夜之间填满沟壑。

泥土填满了深坑，地上又多了一片新土。人们垒起一个坟墓。并在坟前坟后栽上几棵冬青与松柏。我看到青年从黄挎包里掏出一个黑漆木牌，那上边已写好了字。白字。像是死者的墓志铭。他将他插在坟头前，稳妥埋好。我跳过枝头探身看去，上边只有寥寥一行：考古学家黄庆典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