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仅是个活人，而且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她的肤色像玉蚌，她的十指如玉葱，她的形状像年画。她在呼吸，心衣起伏，看得出来，她甚至还在压抑着某种激动。

她就是我后来的妻子，我们的辛追夫人。

上天赐给我利苍的神女。

我妹妹追随汉子而去。

我老娘在后边大声喝叫她：喜鸽儿……

妹子头也不回说：我去送送我大哥。看，她已称他我大哥。对她从前的情人，她也没这样亲切过。

娘说：鸽子，只准送到灞河边上。

喜鸽从地上忽地一下跳到汉子马屁股上。从后面张手抱住汉子的腰，像是粘在他背上。这本是喜鸽的拿手好戏。

汉子显然出乎意料，有些震惊，汗血马在原地转了个大圈，险些立起身来。

但喜鸽没有落到地上去。这不可能。她是出了名的风流寡妇。

马前蹄甫落，汉子微微回头，似乎无可奈何，他说，你下去。

我妹子说不。

汉子就说好。

激马而去。汉子带走我妹妹。

喜鸽……我近乎绝望地叫着追出去。这一声就把我嗓子叫哑了。如果拿妹妹换取媳妇子，我决不愿意。要愿意，我早有了。我宁愿打光杆儿一辈子，也不愿牺牲妹妹。何况这并不代表我日常生活中就没有女人。

我听到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陌生声音在我后边说：你放心，你妹妹她会回来的。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外地口音。

我回头，天啦，我差不多已经忘记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女人了。我总以为她是猛士的姘妇或女奴，她会随他而去，但她居然就留在我的身后。

她并不盲目，站在地上，比我还要高。

虽然粗衣裹身，却风华毕射。一眼看上去就不是我们乡巴人。她玉手卸去面罩，有着刀锋似凌利的鼻触和玲珑的下巴。她的双眸有如天上的冷星。

我不认识她。

她是一个异样的年轻女人。大约不到二十岁。

她来路不明。

我急切地想要找回我的妹妹。

我妹妹。

她回来了，骑着汉子的那匹汗血马。马浑身通湿，像是落到了大水里。现在神驹的神采已不再见，甚至似乎见到几根杂毛了。

我妹妹也像是落汤鸡，失声大哭，她衣衫不完，极可能遭到了侵犯。她连连嘶问道：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她的声音现在像个粗野的泼妇。

我身边的年轻女人身子震动，脸色苍白，两手发抖，却是一言不发。我回头定睛，看见她两眼泪如泉涌。

她是你的主人？你的汉子？

没有回答。

她头低下去，青丝掩面，一任饮泣，一语不发。

在屋里，她幽幽哭出来了，她趴在炕席上，向我老娘磕头说：大娘，干娘，请你留下我做你家媳妇儿吧……

这像是雷霆。震得我老娘哑口无言。

陌生女子的头发披散委泄到炕席上，有如黑夜里的流波。我家窑洞像是变了一个世界。

他是谁。我还在问。

女人摇头，连着摇。泪花摇落到炕上。

我娘膝行，双手扶起神仙似的女人，不知祸福，嘴唇哆嗦不已，我们家一片沉默。

那汉子马载着我妹子喜鸽儿直奔河边。烈风过耳。我妹子感觉像在飞。

马停下来。

汉子别头说：大妹子，你下马去吧，我有事情要于此了结。

喜鸽说：大哥，我跟着你。

汉子说：那不行。

喜鸽说：我喜鸽不计名分，只冲你这人。

汉子大声说：不中。

喜鸽说：我做你的奴隶。

汉子说：也不中。

喜鸽叫起来：那你一刀杀了我吧！

汉子沉吟说：我不杀你。我要自杀。

喜鸽一哂说：开什么玩笑。没有不踩蛋的公鸡，没有不贪生的蝼蚁。

汉子勒转马首，他也转首，他瘦得像个魔鬼，脸上全是嶙峋骨头。

我不明白妹妹爱他什么，也许仅仅是他的杀气。

汉子嘿然冷笑说：大妹子，你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白送你哥哥一个媳妇子？你就要以身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