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母亲听了没有吱声，也似乎没有特别留意他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才声音钢钢然地说道：果然如此，甚好。不过，交往市尘间子弟，尤其是长安儿流，终究要分外谨慎些个。切不要把外边流习油滑带进宫来才好。再者，张武此人虽有知识，却并不同申屠嘉、张苍老实厚重，我感觉此人终不可靠。你是有可能要做皇帝的人了，任人唯贤、择善而从八个字应当心中有数的。别的我也不要多说你了，你下去自个儿歇着吧。薄氏说完，依旧拿起了《道德经》。她的手指甲长得像一串尖刀，一缕光线中，发着凛凛寒光。

刘恒听得冷汗直冒，手擦颜面，行礼告退道：母亲教导，孩儿牢记在心。母亲安坐，孩儿这就下去了……

在走出母室的十八步途中，他似乎总感觉有一支利箭要从后边射过来，把他心中的秘密全部洞穿。十八步，多少年，他算了又算，已经牢牢烙在他心里。这是人间最漫长最危险的路程。可称遍地荆棘。

幸好利箭支支只是宫室外边透过宫瓦兽头逼射眼睛的阳光。代北的阳光，有着来自边塞的粗旷、野蛮的猛力。但它是清新的，它让刘恒有某种暂得解放的感觉。

薄氏母亲是自己最亲近的亲人，却也是他最潜在威胁的敌人。他每根汗毛都明白。

刘恒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在荒野中，一条饿狼跟着自己穷追，眼看两爪已抓着自己双肩，血口已向他咽喉咬来，他拼命挣脱并狂呼嘶叫，张中书快来救我！

中书尹张武果然出现一旁，提了威武哨棒，大喝一声，代王勿惧，张武在此！当路挥棒劈头就向那饿狼打去。刘恒不由回首观看。想是大棒之下，饿狼必然失去焰威。

这时骇人的奇象出现了，那只饿狼，竟然将狼皮一掀，人立摇身一变竟变作他的母亲薄氏，两眼灼灼直视着他，目光极其复杂。眼看她必死于威武棒下，刘恒不禁大叫出声：张中书棒下留人！这一声大叫，把自己从梦中叫醒过来，当下只觉气喘吁吁，浑身冷汗淋漓，心里尚有余悸。梦中情景，令人不敢回想。近身太监肖弥闻声过来殷殷关问，刘恒也说不出话。喘息片刻，竟只说道：去把张中书请过来与我议事。肖弥道：代王，时已四鼓，再说……刘恒道：此时最是稳妥，你不妨去就是。张大人不是歇息在阁部书房吗？肖弥道：是。张大人这几天都未出宫，以备主子不时问安。刘恒垂头想想改变主意道：算了，你不要去叫他。恐怕后边那些耳目还没有歇息。我且与你同去张大人那儿不妨。肖弥一惊道：这个……代王……恐怕不妥……刘恒道：有何不妥？你且拿宫人衣裳来与我换上，纵使他们遥遥撞见，也当轮值当差之人，黑夜之中，也好掩护。肖弥沉吟点头道：主子真的想得出来。这样也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老夫人手下人中，最数那小的董龙一个，后来居上，人品最坏。最近有事无事，他都跑到主子这边来瞎张望，还满口胡说八道。新近被老夫人赐死的咱们三个奴仆，其实都害在董狗手上。我真可憎死了他。刘恒一嘘道：你说话小些声。姑且让着他们。时间想来不会太长，总会一并儿搞掂。说完话，刘恒躺身不动，颜面在夜色中泛着冷冷的灰白。他平常的处境如履薄冰，内心承受着惊心动魄的磨难。这岂是外人，更岂是长安元勋大臣们所能知晓的。

肖弥服侍刘恒着衣，不无激动道：依奴婢斗见，说句不怕死的话，代王做得汉皇。否则在此一辈子拳局羁押，受人监视，形同囚徒，难得一展眉，虽为王，又有何意思？刘恒严肃道：你一个阉奴，休论国是为善。肖弥低头收敛退道：是，奴婢不说也罢。肖弥的话令刘恒心中何尝不一阵阵痛楚，这正是他长期以来残酷的现实。他渴望当皇帝，最迫切莫过的，其实就是改变自己为母亲形同囚居般的可怜处境。自由，对他像外边的空气与阳光一样重要，为他所渴望。

主仆二人都扮作轮值的宫监，来到王宫阁部寝殿上，张武下人见是代王，悚然一惊，赶紧入报。张武本来合衣而卧，衣不解带，闻讯急忙起身来见驾。二人挥去奴仆，垂下帏幕，依几而坐，秘密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