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夫妻

很好，我们家就这样捡了个媳妇子。她显然不是本地人，方音表明她来自遥远而陌生的他乡。即便换上妹妹地道本色的乡服，吃着我家粗茶粝饭，坐在土坑上，她仍像是天上的明月，可望而不可及。我甚至不敢离她太近。

我娘手转轮绩线说：她姐姐，你是哪儿人？过几日我儿子驾车送你回家去。

她摇摇头，惨淡微笑说：干娘，我是你家人。我来了就不回去了。

我妹妹顶锥衲鞋说：姐姐，你真愿意做我的嫂子？

她低头说：我愿意。

为什么？这是我的问题，我甚至有些委屈，声音带着哭腔，像是咽着一个酸枣子。你看，我像个大孩子。我险些从家里拔足跑出去。

女人两眸定睛看着我，里边有着温情的祝福。不，我认为那是怜惜。她说：大哥，你人好，我情愿。这是天人的安排。

天人，谁是天人，那个割头沉江的猛士，他是谁？天运难道对我利苍如此偏爱？我仅仅是一个炭夫，一个苦力，我不信什么天人！更不信天人对我们穷人会有什么恩优与照顾。楚汉大战，我看过太多的悲惨。

我说：不，姑娘，隔山莫占青，隔天莫捞月。俺们是下贱草民，不般配你们远方宾客。请姑娘不要再说违心的话羞辱我。

女人轻声说：大哥，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并不贪图富贵荣华，只求余生平静无闻……

我牛脾气上来，心头像是煮着一锅水，我头一别说：那也不行！我狠狠地蹲在地上，仿佛人缩成了一只拳头。

我妹妹嚷起来，她扔了手中活儿道：哥！你也别不知好歹！八竿子打星星，星星真落下来你还不敢捡拾呢。别是个没用的熊样儿，没精没神的，丢脸。嫂嫂来了七八天了，夜夜睡我屋里。今儿晚你就圆房、成亲。拿出你做大丈夫的样子来！不然我可不依你！伴随着她的落音是鞋底有力的击打声。我们秦人的鞋底总是衲得像牛皮一样坚实。曾经有人用它击死过人，并且不止一例。

我娘停住纺车微笑说：喜鸽，你也别逼你哥。依娘看还是拣个好日子，再穷咱也请亲邻来围桌吃个喜酒儿，吹个锁呐子，给你哥喜上一喜。另外，还到十里亭长那儿给你嫂子挂个户名，别让人家说咱家没头没脑没个方圆……

喜鸽嚷道：哪要那么多穷规矩？娘是看人家大户人家排场看得眼馋了。咱们穷人家，要那些破讲究做什么？俗话说得好，蒙头的马驹回得家，树林的鸟儿漫天飞。咱嫂嫂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天意，可别让那些俗套辱没了她……

我看坑上女子的脸一红一白，垂头不语，也不知她啥感觉。我就佯做生气对喜鸽说道：妹子，敢情是你想再嫁想疯了，嫌哥妨碍着你。打今儿个我就搬出去得了，挪出炕房来好让你行图女婿……

喜哥一听愣了，一声哭出来，手哆嗦着将衲鞋筐向我扔过来：娘呀，你听他说什么……

我一躲，筐子打在窗户上，麻纱破了。

我娘连声责怪我，过去抱着妹子的肩直哄她。

我看见天上掉下来的女人有些坐立不安，神情很是难堪的样子。她将探询的目光投向我。她的目光中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成分。

我不敢看。我扭头跑出去了。一路上头也不回。高一脚，低一脚，连我家窑洞看也不看。我摔倒了，可爬起来再跑，像是与命运赛跑。我跑得像一阵罡风。我相信即使是神也抓不住我。

我到隔山大户人家打了两个月短工。那时地里麦子黄了，秦南早熟已经开始收割。我们乡下青壮年成群结队腰间别个草绳与镰刀出外去做麦客。即帮人割麦做工。有我认识的伙计，招呼我也出去做活，往年我们总是结伴而行。我答应一声就跑上去跟了他们走。走了一程慢下来，同伴问我为什么，我说有个东西忘了拿上。同伴调侃我，说敢情是有一泡骚尿忘了不成。我二话不说扭头奔回去。我朝着回家的道路狂奔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