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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儿子随身带着一部《春秋公羊传》，那是他停学时村塾老师惜别送他的。

这次服役是往赴咸阳城外培修皇家陵园，年轻时代我曾经随师傅在这一带当过劳工，还出过战场民夫，曾经在那儿亲眼看到过汉高祖与他的近臣们。我被高祖叫到面前问话。回想起来，恍若隔世。不仅我师傅以及汉高祖皆已不存，就我自己这个小挑夫，也鬓生华发，不再年轻了。过去我挺喜欢唱歌的，而现在，生活已经让我很少一展歌喉。我旱烟不离手，背早驼了。我差不多已是个老头。

我带着我的小儿子利兆安在咸阳城外烧窑服役半年，成天火灰泥沙，总算超额完成了劳役，看到陵宫瓦脊经我们匠人之手焕然一新，宫殿嵯峨崔巍，心里滋味复杂。拿到微薄的薪酬。那时数千民夫都被遣散回家，匆匆踏上归家的路程。我的小儿子也日夜激动地盼望回家，看到他的娘亲与兄妹，还有他村里的少年朋友。但是，这时我表现得很迟顿。我甚至对安安发布了一个有些令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指示，令他大惑不解。

我说，我们还不能西行回家，我们要往东北方渡过黄河，越过太行山，到代国的土地上去看一看。

我的小儿子听了目瞪口呆，然后险些嚷出来，他说，爹，你莫不是疯了，你神经出了问题？别说此去代国千里之遥，就假如在一壁之隔，我们去了又有何益处？况且为什么要去？难道咱们出来受苦扒累，不就是为了挣两个钱回家，帮助家计，让娘过得更好一些么？

我沉着地说：正是为了让你娘过得好一些，咱父子才一定要到代国去看看。

我小儿子更懵了，他睁大着长得酷似他母亲的一双乌眼说：爹，你什么意思呀？此去代国，别说一路风险极大。就是大道如青天，但于我们也全无意义，我们去了别说找不到活儿，就是找到了，归途迢迢，风波险阻，几个辛苦钱又有何用？兴许尚不够路上盘缠。又怎么可能回去让娘亲过得好一些呢？爹，你别胡思乱想了，赶快回家转吧。孩儿做梦都梦见娘在村口榕树下等我们了。安安说毕收拾起了行李。少年的他，手脚已练得十分麻利，是我的好帮手。

我点燃一支旱烟，咂吧有声说：孩儿，代国一定要去。即便什么也找不着，挣不着，也让你开开眼界去。你不是读书一向喜欢方舆地理吗？此去你帮着爹寻找地方，兴许能够长知识和见闻。

安安回头说：爹啊，咱们流血流汗好不容易挣点儿工钱，怎么能够泼洒到那不相干的代国路上去呢？您别说胡话了，赶紧抽了烟，咱们上路回家吧。督邮又来催咱们赶紧离场了。

我说：安安，代国一定要去。你不去，我一人也要去的。

我的小儿子眼睛不动了，他沉默地转身站了一会儿，蹲下来，抱着我双膝，正面向我看着说：爹，你说，为什么？

我无言以对。我不能对安安说出心里的秘密，他还是个孩子。我只好撒谎，我平生极少撒谎，但这算是一次。我在鞋底敲打着烟锅烟灰说：儿子，咱们此次出来为的是多赚钱，半年工役超额，所得微薄。回去不足以帮补过日子。你两个姐妹不久都要嫁人，总要添出花费。爹心里盘算着，出来一趟不容易。你爹年轻时的一个师兄现在代国都邑，听说已经做着提袋的头儿，那边兴修宫室，需要人手，且报赏比这边高。早些年师兄曾带信要我去分得活路做。只因你们兄妹都还幼小，我不忍远出。现在连你也长大了。此去倒是不妨。

我小儿子听了我一席话，不再吭声了。他慢慢站起来。擦擦眼睛，对我说：成。爹，既然可以去找到钱，咱们晚些回家不妨。我这就去追上同乡，把身上的盘缠，先托他们带些回去。再让娘也知道个音信儿。

我出手一把拽住安安说：不可以。钱物不可擅托他人。二则，按例民夫完徭应当归家，否则违例。还是等咱们回去时再一并带回去吧。你娘她吃苦耐劳，又有你哥姐在旁帮衬，料无大碍。我其实是怕老乡将我父子去代国的消息泄露出去，从而生出什么意外。我更不愿意让妻知道风声，为之提心吊胆，于是故意这样对安安说。其时我的心里也隐隐生疼，我比儿子何尝百倍想快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