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红粉红玉白的咽喉立即见血了，她却丝毫没有畏惧之色，她仰首靠后，铮铮然说道：你杀我，何能之有？韩信，你不要忘了，当年你食漂母之粮，受流氓胯下之辱，为的是什么？难道你这个用兵多多益善的疆场猛士与大王，就只会杀一个你身边爱你助你的妻子，一个柔弱无能的女人么？

韩信的利剑应声而落，跌于地上，发出钻心的铿鸣。痛苦呻吟的刹那，他双手紧紧捧住了他自己的面庞。

这时室里响起尖刻而粗野的浪笑，若疯若颠，若诞若怪。韩信与花样红闻声都不由震慑了。

那笑声竟出自辛追。从前的静女辛追。

眼下她长袖带风，珠钗乱摇，赤裸双足，就于室中红毪上跳起舞来，不再是从前的巴子国采桑舞，而是宫廷乐舞，口里唱起那红楼笙歌

北方有佳人兮，

绝世兮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兮，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兮倾城与倾国，

佳人兮难再得！

……

宁不知兮倾城与倾国，佳人兮难再得……韩信念念有辞，若有所思，突然间，他暴叫一声，口角溢血，仰面就倒。

相公！花样红猝不及防，上前抱扶不及。她转首叫道：小妹，辛追……快来助我……

辛追置若罔闻，她还在跳舞，还在唱歌，还在浪笑，蓬首跣足，迹近疯狂。在绘饰图腾的红氆氇上，似乎她的歌舞永远也不会停下来了。

亲爱的辛追。她的故事总能让我激动和感伤，即便隔了历史的悠久与漫长，我利苍想到她当年的样子，仍如同历历在目。天神保佑，我的爱已经长眠在她的地宫里，无论春夏秋冬，再没有人打扰她，强加给她苦难与屈辱。这是值得庆幸的事。让人差可安慰，是她哀荣毕至的晚年与归宿。不论怎样，她结束了离奇而悲苦的一生，回归于平静，回归于自然，像大地一样沉默。

她躺在我身旁，隔着巨大的封土堆，我虽看不见她，但我仿佛仍能听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感受得到她需要独个儿安静的细微的心情。为此我不惜二千年魂魄不睡不朽，长守着她的陵寝，同时也守护着我们永生永世不朽的爱情。

马王堆平原依旧，浏阳河依旧，蓝天白云羊群依旧。

我的幽灵差不多已将那曾经活动于马王堆周边的奇奇怪怪的牧羊老头儿忘记时，他却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令我十分震动。我心里不禁浮起一种不祥之感。莫非，又有什么突发性的荒诞事件要降临这处历史莽原？

那时时令已进入盛夏，我正在我封土堆上的枝头栖息。躲着烈烈旱日，我咻咻喘息。虽然这时回到墓室更加凉快，但我宁愿呆在枝头上边，看着我的陵墓。毕竟历史太悠久，即便是个幽灵，我也明显衰弱了。感觉体质上已大不如上一个千年。瞧，即便是耳畔一只充满生命活力的鸣蝉的奏鸣，也似乎振聋发聩，刚劲的声音让我头昏眼花、心惊肉跳呢。

幸好我还能稳住自己的阵脚，在炎夏自然的喧嚣中，抬眼向我那未曾相识而已睽违许久的老朋友望去。

嗨，老头子也明显不行了，不仅面容枯槁，白发稀疏，而且面带病容。最让人吃惊的，是他居然不能走路了。他由人背负着，不无艰难地来到我这里。看上去他喘息得比我还要厉害，仿佛是他在背别人而不是别人在背他。他这个样子我明白，人生也差不多就算是要走到尽头了。

背他的人正是他的那个接班人，那个来此挥鞭继续牧羊的青年，我暗中的新伙伴。呵，走在旁边还有一位少女，毛刷子一样的双辫，就是曾经来此与青年幽会的那个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少年，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吧，满脸稚气，二人都从旁搀扶着青年背上的老头。三人步履蹭踵而急促，仿佛是在与时光赛跑。

他们的服装还是那么单调、灰暗。不过，我发现，即便如此，那少女的体形还是十分健美生动。仿佛乌云遮不住太阳。即便那个青年与少年，我认为他们都并不因服装粗糙简朴而稍多逊色。他们的身体散发着迷人的青春气息与活力。他们的脸庞飘浮着不假雕饰的滋润的红云。当然，那一半有着炎热与疾行从而挥汗如雨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