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即使是在梦中，也想像不到如此丰厚的财富。更没有人能想到如此名贵的珍宝，竟就如同乱石瓦砾一样，被胡乱地堆放着。

但这些胡乱放着的珍宝，在火光之下看起来偏偏更加诱人，就像在邀请人去占有，去攫取。

光彩在它们身上无声地流动着，传达着。它们本身就已似是有生命的，带着惊心动魄的奇异魅力。再加上闪动的火光映衬，这些奇珍异宝当真比世上的任何事物还要令人心动！

叶知秋也不知呆呆站了多久，才终于能够回过神来，喉结上下滚动，就连呼吸也不知不觉变得沉重。

他迈着已有些僵硬的步子走上去，随手自珍宝堆中拾起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翡翠，拿在掌中细细凝视。只觉越看越似被一汪无边的绿水所包围，身子也似完全沉溺在这碧绿透彻的潭水之中，无比的舒服，无比的欢畅，连心境也慢慢透亮舒缓。

单只这块翡翠已是价值连城。但这只不过是这一大堆珍宝当中，十分普通的一件而已。整个宝藏的价值有多少？只怕没有人能计算出来。

它们若是重现世间，必定将掀起一场惊天动地的狂澜。

宋江三人依次而入，骤然间见到这样的宝藏，也不禁心驰神往。

——自古以来，宝石本就有一种摄人魂魄的魔力，其价值甚至已经远远超出金钱所能够衡量的意义。它们自身本就是大自然的杰作，不由使人对它们惊心动魄的美丽产生由衷的热爱、赞叹甚至膜拜。

——人类对“美”的追求与喜爱，本就从来没有停止过。

只见叶知秋立在那里，低头看着掌中的翡翠，一双衣袖微微抖动，却总不回转身来。宋江不禁轻声试探着道：“道长……叶掌门？”

叶知秋这才骤然惊觉，转过头来干咳一声道：“哦！宋公子么……什么事？”宋江微微一笑，指着石室的右边角落道：“那边还有一具骷髅，不妨先看看是谁的遗骸。”

叶知秋这才发觉原来满室的珍宝旁边，果真有一具孤零零、白森森的骸骨依墙而靠，半坐在角落里。

骷髅的血肉衣服自然早已风化，右掌细细的指骨中竟还握着一柄明如秋水的宝剑，虽不知隔了多少年，但看起来依旧寒气森森，足以吹毛断发。

骸骨的旁边，端端正正放着一本微微有些发黄的绢册。那死者临死之前还不忘将它搁在这里，以期为人所见——不言而喻，绢册之上的记载必定十分重要。

四人缓缓走了过去。叶知秋凝视着骸骨，喃喃道：“这……这会是谁的遗骸呢？”

宋江仔仔细细瞧了几眼，目光闪动道：“恐怕他就是这间密室的主人。”

武松悚然动容道：“你说他是后晋大将夏侯麟？”

宋江点头道：“不错。”

叶知秋微微皱眉道：“何以见得？”

宋江道：“此人身躯极为长大，骨骼伟岸粗壮，虽是已化做一具骷髅，但犹可想像生前之凛凛雄风。夏侯麟当年统帅万军，征战南北，传闻中的身形与此正好相符……”

叶知秋蹙眉插口道：“可是身形长大之人，又岂只夏侯麟一人而已？”

宋江微微一笑，续道：“我方才进来时一路上已留心观察，这个洞穴自封闭之日起就未曾有人开启，所有珍宝也未有遭到盗窃的迹象。他若不是夏侯麟，怎会知晓正确的进入方法？来到这里之后又怎会不取走珍宝，反而亲自封闭所有门户，自刎殉国呢？”

叶知秋沉吟道：“你又怎知他是自刎而死？”

宋江道：“道长可曾看见他掌中那口剑了么？”

叶知秋道：“自然看见了。”

宋江道：“但凡以剑自刎，不论使左右手，必定在剑刃中央拖出一条五六寸长的血痕，这道血痕既不可能在剑尖，也不可能在剑尾——道长不妨仔细看看，这口剑的这一部位是否颜色略微有些发暗？”

叶知秋俯身细看道：“……不错。”

宋江道：“此间只有他一人，因此必定未曾与人争斗过，这自当是自刎之后所留下的血迹。血迹虽已隔百年，干枯化灰，但这里密而无风，也总会有些细微粉末遗留下来。”

叶知秋听宋江分析得入情入理，不禁点头道：“你所说果然不差。”

宋江又一笑道：“再者说，这具骸骨的腰间还拴着一面铁制令牌，上面刻着隶书‘夏侯’二字——这种种迹象加起来，岂不是明显得很了么？”

叶知秋又凝目看了一看，不禁叹道：“宋公子果然心细如发，只略略瞧了几眼，便已看清我等许久都未曾看出的线索，举一反三，将所有的经过一一推断出来！”

李师师此刻忍不住莞尔一笑道：“道长先也不必夸他，等看了那本绢册之后，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四

这本绢册，果然就是解开所有秘密的关键。

淡黄的纸张，刚劲有力的字迹，写着数百字——“余生居河北，长在蓟州。自幼从军，十六而参校尉，十八官拜右侍郎，二十二龄统领千军，纵横天下，御敌于漠北之外，诛群寇于太行之阴，斩叛党于东海之滨。忠君效国，无一刻敢忘。自太祖至太宗，二朝天子，竭心辅佐。”

看到此处，四人已知落笔之人必是夏侯麟无疑。却见后又写到：“无奈奸臣弄权，皇都丧败，刘高势起，乾坤再造。后晋天朝沦为昔日之国矣！国之既丧，天子驾崩，臣本应一死以报，但念一死之后复国无望，乃苟延残喘，搜一国之宝，动御林军百人，车载于落雁峰下。又穷毕生所见，编中原战略要图成册，名之为《九天玄女经》下卷，藏于皇宫金銮殿左首飞檐之内。”

众人看到此处，皆是心中一凛，均想：原来玄女真经下册竟是藏在金銮大殿飞檐内。宋太祖赵匡胤统一天下之后，便也将后晋皇宫一并夺得。那里每日众臣朝君，纵然有人盗寻经书，也是往书房密室、花园山石等隐秘之地去寻，又有谁能想到如此每日人流如织之地，竟会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夏侯麟的计智果然胜人一筹。

武松更暗忖：“那京城内传出‘经书在皇宫艮岳山’的消息果真是假的。当真什么事都瞒不过宋大哥！”

叶知秋将绢册拿在手里，轻轻翻动，见下一页上又写道：“余再绘虎头、豹头二图，暗藏《九天玄女经》上卷国宝埋藏地与‘玄女心经’绝世神功一套，分付与诸葛云、武天孝二副将，命之立下毒誓，永护经书之秘，分走远乡，宝图代代相传。待天机重现，二图合一，宝藏兵书，助有德之人重振大晋。”

宋江心念转间，已知那诸葛云、武天孝二人必定与林冲、武松的祖辈师承有莫大关系。那二图流传上百年之久，其间为守护这个秘密不知有多少血腥杀戮。知晓这个秘密的人，也许还根本来不及将图中含义讲述给下一代门人便已身遭不测，但图形的模样却还是一代代地传了下来。到了林冲、武松二人的师父那里，便干脆将原本毁去，绘成刺青，留在二人胸口。

只见绢册上又写到：“有缘人若得我兵书宝藏神功，务以天下苍生为念，纵不能一统江山，也须行善为侠，济世救民。若暴殄天物，为祸世人，余纵为鬼魂，亦当冤魂不散，常年伴之。切记切记！”

末了一行小篆：“呜呼！大事既定，余自当从国君于地下。为全大义，开山运宝之数百兵卒尽已处死。余亦当自刎于洞中。掌中之剑随余征战南北，斩敌头颅无数，今日自饮余颈上鲜血，岂不快哉？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开运四年，夏侯麟绝笔于华山落雁峰。”

此后数十页，有图有文，便以蝇头小楷记述了“玄女心经”当世无双的四十七式，墨迹微深，笔迹与前面的文字不同，显然是此前早已写就。

此中记述的武功，正是李师师自虎、豹二图中得来无上内功的运用之法。这四十七式内含三百九十八种变化，飘渺灵幻，曼妙无方，为最高深武功的精粹。

李师师的武功底子虽也不弱，但只略略看了数页，也突然发觉自己以前所学的功夫，与这里面记述的武功相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叶知秋手捧绢册，手掌不禁微微发抖，竟似再也舍不得放下来。

不知不觉间，《九天玄女经》上卷的最后一页已翻过。众人看罢回想，只觉心潮澎湃，豪气上涌。寥寥五百余字，一代大将豪迈英武之姿已跃然纸上。想那夏侯麟文武双全，忠君报国，最终舍生取义，虽死犹生，实是值得后人景仰。

李师师幽幽叹道：“这位夏侯麟将军忠肝义胆，英武不屈，令人好生敬佩。只是……只是他为了保全经书秘密，不惜牺牲数百士兵生命，也太残酷了些……”

叶知秋目光灼灼，沉声道：“李姑娘心地善良，但却须知自古以来‘一功将成万骨枯’。要成大事之人须得当断则断，当舍便舍。为全大局，莫说数百人的性命，便是数千人、数万人的命也可牺牲。你看历朝历代哪一个开国之君、绝世枭雄不是此辈中人？纵被世人说成心狠手辣，却也不得不为。”

李师师被说得面色微红，垂首道：“是……”

叶知秋却不再去看她，转头盯着宋江，徐徐道：“如今宝藏既得，公子做何打算？”

宋江沉声道：“还请叶掌门号令华山剑派数百弟子，将这些珍宝尽快搬至山麓峪口的‘玉泉院’，再图长策。”

叶知秋尚自沉吟道：“这……”

宋江凝望着他，正色接道：“玉泉院本是华山剑派百年之根本，守卫森严，足以抵挡任何骤变，自是放置宝物的最佳选择。”

叶知秋思索片刻，朗声道：“既是如此，且容贫道回到峰顶，用旗花火箭将十余名轻功最佳的弟子召唤上来。”

他又用眼角瞟了瞟满室的宝物，沉吟道：“只是此地……”

宋江立刻含笑接口道：“我们三人自然随道长一道上去。”

叶知秋点头道：“也好！”

话音刚落，却听铁门之外竟突然响起一阵咯咯的笑声。

但是那惨厉的笑声，却哪里像是人发出来的？

只听笑声时断时续，若有若无，尖厉而诡异，全无生气，竟跟地狱中凄厉的鬼哭一般。

声音甫一入耳，众人便觉得有一股寒气自背脊冒起，立时手脚冰凉，头皮发麻。却见叶知秋咬了咬牙，将绢册塞入怀里，大喝一声，身形暴涨，狂风般冲了出去。

宋江身轻如叶，随即一掠而出，几乎便是跟他同时到了门外。

李师师与武松紧跟着跃出。只见漆黑狭长的甬道尽头，飘飘然出现一条白影，悠悠停在火光照耀的边缘处。

他全身僵直如木，既不弯曲，也不动弹，还不曾看到他抬脚迈步，竟就直直地飘了出来，双脚竟是一直未曾沾地。若是人，哪里会有这样的轻功？只怕这正是传说中的僵尸！

只见“他”由头至脚俱是一身惨白，双手抬起，宽大的衣袖掩起脸面，似也不愿让人见到“他”那狰狞可怖的容貌，自袍袖后不断传出森森笑声。

李师师一见之下，脸上顿无一丝血色。

闪动的火光，将洞穴中四壁的岩石映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似乎每一块岩石，都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妖魔。

火光未照到的黑暗阴影中，也不知有多少狰狞鬼魅在窥探。

百年未开的秘密山洞、黑暗中的僵尸、鬼哭般的凄笑声……这一切实在令人心惊胆寒。

叶知秋呆了片刻，突然厉声喝道：“什么人敢在华山圣地猖狂？就算你真的是鬼，贫道也要让你再死一次！”语声中，他长剑已出鞘，合身扑上，疾风暴雨般地攻出七招。

剑气纵横，寒芒乍现，招招俱是致命的杀手。

凌厉的剑气已将那白影的衣袂激得飞起。但“他”冷笑一声，腿不动腰不扭，身子竟向后平平移开两尺，将那七招险到极处的杀着全都轻描淡写地避了开去。

叶知秋手上加力，正待再催剑攻出，却听那凄凉而飘忽的语声冷冷道：“你此刻杀不死我的——只因方才我已死过一次，你难道这么快就忘了么，哈哈……”

叶知秋身子一抖，如遭电击，颤声道：“你……你……”

那语声怪笑道：“你此刻怕了么？我活着时你尚且不怕，难道死后你反倒怕了？”

叶知秋面色煞白，鼻翼翕张，手中的长剑竟再也拿捏不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若说华山剑派掌门人竟会被生生骇得将掌中之剑跌落在地，那是打死也没人会相信的事——但此刻这一幕却真真实实地发生在眼前。武松等人看着如此诡异的情景，也不禁掌心出汗。

却听叶知秋双目赤红，身子抖动如叶，咬牙嘶声道：“你……你不是早已经坠进那万丈深渊中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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