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洲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4
|本章字节:10644字
一
天下还有何事,能比一个美丽女孩子的鼓励与等待更能令人振奋的吗?宋江走在江州城中之时,只觉四肢都充满了活力。
他胸口的衣衫上,还留着分别时李师师淡淡的泪痕,他的鼻端仿佛还能闻到她清馨的发香。
——却又在何时,才能再拥她入怀?
红日高挂。浔阳楼已经近了。
只见天水相接之间矗立着偌大一座木制酒楼,碉檐外高挂一面金光闪闪的牌匾,上有东坡先生亲书的“浔阳楼”三字,两边朱红色华表柱挺拔秀逸,一对白粉牌上各写着:“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
这座江州城里最有名的酒家,也不知吸引了多少王孙豪客来此一掷千金。当地的老百姓若不知道浔阳楼,简直比不知道当今皇帝姓赵还稀奇。
——只因这里有方圆五百里内最好的厨子、最香的美酒、最红的歌伎,当然也有最贵的酒席。能在浔阳楼最上等的包间里摆上三百两银子一桌的宴宾席,绝对是最有面子的事情。那些楼上楼下熙来攘往的食客,只怕连鼻子里出的气都比别人粗些。
楼在天水间,人在阑干处。
宋江凭阑而坐,只见青天叠云,一江烟水,道不尽的美妙景色。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到了这样的地方,无论如何也是要一饮遣怀的。
宋江酒还未尽,却听楼梯响动,一个头戴铜锣般大小大草帽、身穿灰布长袍的人快步走了上来。只见他的整个头颅几乎都被挡住,看不清面目,只留出颌下一大束花白胡须露在外面。
那人的视线尽管已被草帽遮住,但身形却沉稳得出奇,竟如看得清清楚楚一般。楼上众人熙来攘往,他虽脚步飞快却未碰到任何人或事物。别人看到他的样子,都不觉立刻要生出一种凛然敬畏之意。
灰衣人大步走到宋江面前,撩起长衫稳稳坐下,那种沉静凝重的气度,别人纵要效仿也是学不来的。
——他究竟是谁?难道竟是佣金杀手?
——一个杀手若是这般有恃无恐,就必定是一个杀人无算的绝顶高手。因为他既然已不用掩藏自己的杀机,就一定是胜券在握。
宋江凝视着他,突然开口道:“你来了。”
灰衣人道:“我来了。”
宋江叹道:“已经半年……却又是好长的半年!”
灰衣人道:“是么?却连我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宋江道:“只因对你来说,一个月都已太长。”
他微笑道:“任何人在那样危险的环境里,连一天都会觉得太长的……只有你才能坚持下来,你确是一个能够托付重任的人。”
灰衣人的脸庞躲在草帽阴影里,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沉默良久,终于沉声道:“无论怎样艰苦,也是值得的——因为这些苦并没有白吃。”
宋江目光闪动,含笑道:“高俅的阴谋,你自然已经查到了……”
他们的声音自然都很小很轻,连嘴唇几乎都没有动,旁人自然无法听到他们在讲什么。
灰衣人缓缓答道:“虽不完全,但也差不多了。”
宋江微笑道:“哦?”
灰衣人道:“高俅之所以一直迫害禁军教头林冲,只不过因为在他身上,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宋江动容道:“秘密?”
灰衣人道:“林冲胸口刺着一枚豹头图案,据说跟五代残唐时后晋名将夏侯麟所留下的《九天玄女经》上卷,有极大关系。”
宋江闻言,不禁悚然动容道:“《九天玄女经》?”
灰衣人沉声接道:“据说这部经书是夏侯麟在后晋即将灭亡之际,积聚生平行军布战所见而撰,共分上下两卷。上卷不仅含有一套绝顶武功的修炼心法,而且标明了一桩庞大宝藏的埋藏地;下卷则详精覆,夏侯麟自知仅凭一己复国已无望,期盼后人能凭借此书,重振大晋。”
他微微顿了一顿,方才接道:“后晋被灭之际,夏侯麟以身殉国。此后战乱不断,死伤无数,知晓《九天玄女经》秘密的人几乎都已丧命。据说其下卷至今已在大宋皇宫内安安稳稳地放了百余年,却还是未曾有人找到其隐藏地。”
宋江双眉略锁,沉吟道:“莫非是只有先得了经书上卷,才能知晓下卷藏处?”
灰衣人颔首道:“只怕正是如此……想那高俅虽谋略过人,这两年在皇宫中的暗中搜寻却也徒劳而无获。七月前,他方获知经书上卷跟林冲胸口豹纹有莫大关系,故此才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它弄到手。”
宋江脸色肃穆,沉声道:“这本经书既然如此宝贵,一旦有人获得,只怕要想揭竿而起自立为王也并非难事。那高俅如此情急,恐怕……”
灰衣人沉吟着道:“你所料不错。近两年内,数十名与高俅政见不和的朝廷官员接连暴毙。他既然已有谋反之意,自是免不了要夺取经书,党同伐异。”
他的语声已变得说不出的讥诮:“若不是为了获得以踢蹴之术取悦徽宗的机会,高俅又怎会自甘人下,去做驸马府一个小小的亲随?他处心积虑隐忍数年,正是为了进入朝廷盗取经书,篡权夺位!”
宋江抚掌叹道:“此人的心机之深,谋略之广,也着实是一个劲敌!”
灰衣人道:“但还有一件关于他的事情,却一直无人知晓……”
宋江目光闪动,问道:“是什么?”
灰衣人道:“十七年前,高俅曾败在王进之父、‘南天剑客’王环剑下,被割断拇指,从此弃剑绝迹江湖,七年之内并无一点消息。直到十一年前,他才忽然出现在神宗驸马府中。”
宋江神色凝重,沉吟道:“如此说来,那七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曾经做过些什么……”
灰衣人点头道:“不错。”
宋江目光闪动,道:“也就是说,即便他在这七年内练成了另一种绝顶武功,也是根本无人知晓?”
灰衣人双拳已握起,低低道:“难道你的意思是……”
宋江忽又道:“他被割断拇指的是左手还是右手?”
灰衣人道:“右手。”
宋江目中忽然放出光彩,轻声道:“如果我所料不差,他……”
他的语声忽然顿住,复又急急道:“高俅羽翼已丰,蠢蠢欲动,现在朝廷上下布满危险,你……你可要当心才好!”言语间,目光中已满是关切之情。
灰衣人道:“你放心,我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被他发觉的。”
宋江叹道:“高俅行事心狠手辣,刺探他的秘密本是一件分外危险的事……我真不该要你冒这样大的风险!”
灰衣人却笑道:“你这样讲,莫非已经不把我当朋友么?”
他的面容虽仍然躲藏在宽大的草帽里,但语调已起了细微的变化,花白的胡须也在微微颤动,显然内心已是感动不已。
他大笑道:“我虽已是一把老骨头,但功夫却并未搁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宋江凝视着他宽阔的肩膀,沉默片刻,随即也展颜笑道:“不错……‘双鞭呼延灼’疾恶如仇的威名、‘拨云见日连环十八鞭’的绝技,又有谁能轻视?”
二
呼延灼已经走了。
就像来的时候一样,他走得也很匆忙,竟没有来得及与宋江喝一杯酒,甚至连告别的话也没有多说。但宋江却很理解他,甚至很感激他。
呼延灼还在汝宁郡做统制,能够帮他打探到这些极为重要的消息,已是冒着天大的危险,但他却连半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讲。
他并不要宋江为自己担心,他要让宋江放心地去做更重要的事。
——真正的朋友,岂非就是如此?
一想到“朋友”二字,宋江又想起晁盖、吴用他们,心里不禁又升起一股暖意。
此时,一轮金灿灿的红日自天边的薄雾中推了出来,将热烈的阳光投射在一江碧波之上。宋江凭阑远眺,只觉身心开阔,豪气顿涌,纵使前面有再多艰险也阻挠不了自己揭穿高俅阴谋的决心。
——人在江湖,的确会遇上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有时很寂寞,有时也落魄,也有很多危险与阴谋在等着你。但你若反过来想一想,就会发现其实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做很多你喜欢做的事,可以为你所爱的人去牺牲,去拼搏,更可以同你所痛恨的邪恶势力去斗争和对抗。
——仗剑千里,快意恩仇,本就是江湖的原色,也是江湖的可爱之处。你若是能够领略其中的这种快乐,就已经有了资格去做一个江湖人。
宋江心潮激荡,微一侧目,眼见雪白的墙壁之上多有文人题咏,沉吟片刻唤来笔砚,提笔在墙上写下四行绝句——心在山东身在吴,
漂蓬江海漫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
敢笑黄巢不丈夫。
宋江刚刚搁下手中之笔,一个看起来蛮聪明的店小二忽然匆匆走了过来,躬身向他行了一个礼,指着东北角赔笑道:“那位相公想与公子说会儿话,不知公子能移驾过去一会儿么?”
只见一个穿着浅紫色长衫、腰悬长剑、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正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前,端着酒杯瞪着他。
他身上服饰华贵,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鼻梁高挺,皮肤白皙,看上去很秀气很有教养,但喝酒的样子却一点也不斯文,简直就是在往嘴里倒。
这种喝酒的样子,恐怕只有男人才会有的吧?但宋江偏偏一眼就看出这个大眼睛的小伙子,分明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子。
她虽努力要做出男人的样子来,但恐怕连瞎子都可以看出她装得并不像。她瞪着眼睛看宋江其实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是为了显示自己的眼睛大而已。
看她的样子,必定是有钱人家的女孩子过腻了深闺里的枯燥生活,偷偷溜出家来寻开心——这样的女孩子一定很刁蛮,很任性,很会摆小姐架子。
宋江暗中叹了一口气,遇见这样的女孩子,实在跟遇上麻烦没什么分别。但他还是很礼貌地走了过去。
他本就从未让任何女孩子失望过。
看见宋江走过来,那女孩子就笑了。她笑得是那么可爱,就连小巧的鼻子都微微地皱了起来,就好像春风吹皱了一池湖水中的涟漪。
她连忙起身抱拳,文绉绉地道:“适才看见兄台友人匆离,触景吟诗,如此绚丽美景,一人独酌岂不是太可惜了……倒不如你我共赏共醉,不知兄台可否赏脸?”
看她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却怎么也掩不住稚气未脱的可爱。宋江微笑道:“既然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那女孩子转着眼珠子道:“在下姓赵名岚。请教兄台大名?”
宋江微笑道:“我叫宋江。”
赵岚脸上带着红晕,低低念道:“宋江……”似是要将这两个字深深地印在心里,片刻后抬头微笑道:“我请你喝酒好么?”
宋江微笑道:“不如由我来请你。”
赵岚双眉微蹙,大声道:“为什么要你请?我说过请你,就一定要请你。你想不喝都不成!”
她刁蛮的性子,果然就开始渐渐露出来了。宋江含着笑不再争辩,也并未说破她其实是一个女孩子。
——只要不侵犯到别人的利益,任何人岂非都有权利为自己保留一些秘密?
——他自己岂非也正是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
刚才那个看起来精明能干的店小二,现在又被赵岚叫过来了。只是他如今却苦着一张脸,简直就像刚刚才吞下了一百枚新鲜苦胆,因为模样斯斯文文的“赵公子”竟然开口点了这样一大桌子菜——扒鲍鱼冬瓜球、葫芦大吉翅子、金蒙红烧兔头、清蒸八宝甲鱼、炸佛手通脊、荷花鱼翅、牡丹蝎托、扒酿海参、炸素鸡排、九转鹅肠、蒸扒三丝干贝、荷花金鱼虾,还有一个外带的“什锦一品锅”。
酒点的是“金陵春”,“赵公子”也只不过才要了两坛而已。
店小二此时大张的嘴只怕能塞进自己的拳头。这些名贵菜肴,光是原料就得准备一天,何况有些菜品在烹饪前还需要事先煨制,如今一下子就要全部上齐,简直比杀头还要命。
他终于支支吾吾地道:“公子能不能……换……一些菜?小店今天恐怕……做不出来。”
赵岚一下子就火了,拍桌子道:“浔阳楼不是自称‘天下名楼’吗?怎么连这样一些寻常鲁菜也做不出来?信不信我把你们的招牌给拆了!”
——两个人,一顿饭,就要吃四百两银子,她还说是寻常菜,要是讲究起来还得了?那店小二呆呆地看着眼前衣衫富贵的“赵公子”,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宋江看着他满头冷汗,微笑着接口道:“阁下莫非要摆喜酒?”
赵岚愣了愣,道:“不摆喜酒,难道就不许我多点些!”
宋江含笑道:“既然阁下并未约有其他朋友,盛情我已心领——只是被人看作暴发户的滋味,就算是天上佳肴吃进嘴里,也无味得很……”
他淡淡道:“不如你再另外点两样普通些的。”
赵岚看了他两眼,居然听话得很,终于缓缓道:“算了算了,那就来一个白汁酿鱼、一小罐坛子肉、一份全虾三做和一盘什锦蜂窝豆腐吧。记住,鱼一定要新鲜,豆腐要嫩!”
店小二如释重负,连声答应着走了。不一会儿,菜已经上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