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返回清风镇的路上，宋江心里一直充满了悲哀。

这绝不仅是为了慕容彦达的死，更为了像他这样的人，竟也成了高俅的奴仆和工具——对权势与财富的贪婪，正是绝大多数人所共有的致命弱点。这岂非正是人类最大的悲哀？

一整夜的赶路之后，那处于镇子中心的清风寨，已自灰蒙蒙的天际远远地现出了轮廓。

天色虽已放亮，但是密云低压，雾霭沉沉，天地间也充斥着沉闷的气息，扼人呼吸。

宋江沉步走近，但见寨门大开，落叶纷飞，空空荡荡，偌大一个武林世家竟然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整个寨子简直安静得可怕。

只有墙头一杆九丈高的杏黄大旗，尚在朔风中猎猎飞卷，旗上所绣一条张牙舞爪的青色长龙，仿佛也将破云而去。

宋江自寨门缓步而入，只觉这看似冷清无比的空城里，却隐藏着无限杀机——他虽看不到听不见嗅不出，虽也说不出到底是怎样的陷阱，可是偏偏感觉得到。

杀机刺骨。这种不可预知的诡异气氛所带给人的压力，竟比厮杀千招万招还要使人感到可怕。

他本已走到院子中心，突然，从四面八方射来了数百支箭。飞快绝伦的箭！

宋江双手一扬，四点寒星自他掌中同时升起。四颗铁莲子，分别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激射而去。

四方同时响起“波”的一声。每颗铁莲子皆精准地击中了各方的第一支利箭。铁莲子去势不减，那四支箭却被撞得猛然倒飞，反撞在其后的箭杆上。

那后面遇撞的数支飞箭也余力未尽，倒飞回去，斜斜地撞歪了身后的箭势。霎时间，所有的箭全部倒撞，斜飞！

数百支箭，竟然就被四颗铁莲子全部破去，一齐自空中落了下来。箭头钉在青石地面上，火花四溅，激起一阵急促的骤响声。

可是宋江脚下那原本看上去光滑平整的石板路，忽然一下子就塌陷了下去。宋江振臂疾飞，冲天而起，想越过脚下的陷阱。

谁知头顶突然就撒下一片巨网。网绳闪闪发亮，似竟是用金丝铁线编制而成。宋江的身子本已向天激射，这片网撒下来，刚好就将他的去路罩了个严严实实——他竟是再也躲不过了！

他的整个人都被巨网包住，翻滚着坠落下来，连人带网落入脚下的深坑。黑暗的坑洞里，立刻有一双干枯有力的手自旁边伸出，闪电般点住了他的“关元”、“青灵”、“天枢”三处大穴。

从未败过的宋江，此刻竟是有败无胜！

二

四面的高墙之上，随即齐齐探出了数百个脑袋。

其中一人头束金冠，身穿紫衫，四十岁左右年纪，冷漠的面容仿佛是用岩石雕成，掌中握着一对精钢打造的判官笔。

笔身长二尺四寸，笔锋坚硬犀利，泛着寒光。而他威严冷傲的样貌，也正与阎王殿里主宰世人生死大权的判官无异。

在他身边，赫然立着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

——他竟然就是在飞云浦上截杀宋江的人。他的全身上下本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那金冠者站在他身边，跟他一比起来偏偏就像雄鸡遇上了凤凰，差了不知有多少倍。

金冠人的嘴角已浮现出微笑，沉声唤道：“董七！”

一个长眉阔目、身形矫健的年轻人立刻就自他身后闪了出来，抱拳恭声应道：“在！”

金冠人发出了命令：“将他提上来。”

董七的眼里已发出了光，扶剑道：“属下遵命！”人已飞身下了高墙，立在洞口，俯身向下高喊道：“有劳王前辈将宋江带上来……”

话音刚落，宋江被裹在网内的身子就被抛了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董七脚边，连一丝声响也未曾发出。那发力人的手劲和火候分寸，竟是拿捏得分毫不爽。

人影一闪，一个瘦小枯干、满脸阴森之色的老人已从洞中蹿出，傲然立在董七前面。董七精神一振，脱口道：“王老前辈好快身手！”

那“金刚鹰爪”王一斐面有得色，冷冷道：“‘及时雨’宋江空有好大名头！还不是被我一招擒住，连小指头都动不了半分？”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远远传了出去，显见内力充沛精湛，已有几十年的火候。再看他的一双手更是青筋暴起，骨节峥嵘，如若鹰爪，几乎看不到多少血肉。

董七将目光转向脚边的宋江，冷笑道：“王老前辈的‘大力鹰爪’独步天下，你岂能不自认倒霉？”一面说着，一面抬起右脚闪电般向他软肋踢去。

——宋江身困网内，穴道被制，这一脚下来，岂不是要去了半条命？眼看董七脚尖已快要触及他的腰肋。

突然间，寒芒一闪！

董七的这一脚却再也踢不下去了。只见他左手捂住额头，一双眼睛死鱼般外凸，口中咝咝作声，一丝鲜血自指缝中缓缓流出。

他的身子扭曲着，骤然仰面倒地。宋江却已慢慢自网中站起。

那用金丝铁线密密编制而成、连野牛也无法撕碎的巨网，突然就像破渔网一般寸寸断裂，变成了地上的一堆破烂，王一斐只看得目瞪口呆。

——武林之中若论认穴之准，拿穴之稳，又有什么武功能与堪称武林一绝的“大力鹰爪功”相比？凡是被这门功夫擒到之人，重则终身残废，毙命当场；轻则筋酸骨软，三个时辰之内绝对无法动弹分毫。

可是，如今他成名三十载的鹰爪功和七十二路擒拿手用在宋江身上，仿佛只是小孩子的按摩搔痒。

他几乎已要破口大骂起来，幸好想起墙头上的人，又生生忍住，脸色发青道：“好小子，怎么突然又能动了？”

宋江微微一笑道：“阁下的陷阱确实是环环相扣，令人防不胜防。在下身形冲天而起之际，已算准你们必有无数后着，而在下又恰好不是一个喜欢打架的人……”

他举目望了望墙头众人，含笑道：“更何况非若在下被擒住，你们是绝不会自动现身的。”

王一斐失声抢道：“所以你便假意落网，在我伸手点穴之前，你就已行功运气，将穴道移开了么？”

宋江点头道：“正是。”

王一斐的目光中已全是愤恨之意，怒道：“没想到你也这般狡猾！”

宋江微笑道：“比起你们挖陷阱、放渔网的工夫，晚辈却还差得远……”

王一斐骤然语塞，一张脸由青转红，拉得老长，恰似一根熟透了的茄子。诡计本是他们先耍的——一个人若自己本就是癞头，又有什么资格去笑秃子？

他暴喝一声，一双手弯曲如爪，猛然击出。今天栽了这个大跟头，若是不除掉宋江，他的老脸势必是没法搁了。

王一斐在这一双铁爪之上确已浸淫了三十年功力，只见他四指并拢，拇指张开，双手五指的第二、三指骨弯向手心，身形腾、挪、扑、跃，啄、爪、掏、扫，口中尖啸不止，宛若一只凶恶的悍鹰。

只是他却哪里够得着宋江的半片衣襟？宋江身形如行云流水，进退自如，“大力鹰爪”刚猛狠辣的招数、全力施为的大呼狂走，正好衬托出了他雍容徘徊、潇洒清丽的美妙身法。

突然间，王一斐身子踉跄跌倒，面容痛苦。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重重地迎面打了他一拳。

但见他右腿外侧赫然插着一只月牙钩，入肉二寸三分。王一斐即便再蠢，也知道对方已手下留情。

他性子老而弥辣，竟是紧咬牙关，连哼都没有哼一声，挣扎着站起来，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了开去。

三

宋江轻轻掸去了衣服上的尘土，望着金冠者高声道：“莫非阁下就是清风寨知寨、‘清风一笔’刘高？”

金冠者此刻的一张脸已涨成了猪肝色，却也不得不闷声答道：“正是……”

宋江目光闪动，朗声道：“事至如今，阁下可愿放了刘唐三人么？”

刘高脸色阴沉，缓缓道：“‘金丝蚕网’虽然奈何不了你……你却也莫要高兴得太早——须知我既然在这里等着你，又怎会没有别的手段？”

说话间，身旁那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已轻飘飘地自三丈墙头上跃出，落在宋江身前一丈处。

他的人虽已静立，但杀气却在流窜。

刀光闪动。

飞刀已在他左手。

刘高一拍手，西面高墙之上立刻就出现了六名麻衣人和一个大铁笼。

六人劲装配剑，彪悍利落。笼子却是被一根麻绳吊着，晃悠悠地悬在空中，笼中的三人身子蜷缩，皆尽昏迷不醒。

他们的面目被凌乱而沾满血污的头发遮掩着，身上的衣服几乎已被绞成了碎片，却又粘在满身的血痂之上，若要脱下来，只怕又会揭下一层皮肉。

——任何人只要瞧上一眼，便会知道他们受了怎样残忍的折磨和拷打。只要是稍有良知的人，便不忍描述他们此刻的模样。宋江望着这三人，心里猛觉一阵刺痛。

但那笼子正下方之地面，却有无数柄倒插着的尖刀。刀长二尺，那铁笼一旦坠下，笼中之人即刻便要乱刀穿身而死。

刘高脸上已露出阴沉的笑容，缓缓道：“怎么样……公孙胜、刘唐和白胜就在这里，可是今日你又能救得了他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