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简直连叫花子都要看不起。要在他们身上捞出点油水来，实在是比逼着母鸡下出凤凰蛋还难得多。

遇上这种“客人”，酒店掌柜若不拿扫帚将他们撵出去，就实在已经算是客气得很了。他此刻也懒得再去招呼，乐得自个清净，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只盼店里能来个阔绰的大爷。

只见那胖掌柜四十岁左右年纪，手短脚短，秃顶腆肚，看上去竟似完全没有脖子，浑圆的脑袋缩在双肩之中，活脱脱就是一个大肉球。若不是生得还算白净，简直跟身边那些大黑酒缸就没什么区别。至于他腰里束着的那根布带，只怕长度足以拴住一头狗熊！

——若不是店里的伙食太好，他哪里会有这样的身材。他这样在店门前一站，岂非正是最好的活招牌？

他的眼睛却突然亮了。

只见路的尽头已有两人纵马驰来。马上一男一女衣着明丽，气派雍容。那英俊男子悠悠地下了马，对女伴微笑道：“赶了这么久的路，不妨歇一歇。”

那胖掌柜看见生意上门，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迈着一双短腿，几乎是贴着地滚过来的，肚子上的肥肉颤颤巍巍，差点便要将腰带绷断。

他纵使想点头哈腰，却也根本无法低下头去，只能一个劲地笑眯眯道：“两位真是找对了地方！”

女孩子嫣然道：“麻烦您了。我们要一壶酒，三个小菜，您就看着随便上点。”她的声音简直比早春的花瓣还要柔嫩，比清风拂过秋水还要温柔。胖掌柜这辈子都没有听过如此动人的声音。

说话间，人已进了店内。胖掌柜一边用那张比熊瞎子还要肥厚的手掌抹着桌子，一边笑容满面道：“店里有二十年的上等花雕，大师傅做的‘绣球全鱼’和‘红烧豆腐’也是出了名的……两位稍等，马上就好！”

那两个红鼻子老头却一副天塌下来也不管的模样，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中那只怕连蚂蚁也淹不死的酒杯，就似完全没有看见他们一般，手中的筷子竟一直没有停过。

菜，很快就摆好了，果然是香气扑鼻。

酒是稍稍烫过的，微微有些温，在这个凉爽的秋季，喝起来更会觉得爽口。看来这里的伺候倒真是细致入微。

上菜的店小二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模样清秀，挺讨人喜欢，肩上斜搭着一块白毛巾，刚上好了菜，又殷勤地过来为宋江斟酒。

李师师拈起筷子，刚夹起了一块豆腐。宋江却突然闪电般伸出筷子拦住了她的手，沉声道：“这豆腐是吃不得的。”

李师师微微吃惊，奇道：“为什么？”

宋江没有说话，只是紧盯着店小二的脸。

只见他的一张脸，赫然竟已全部变做死灰色，眉心正中却又有一道细细的红线直通上额头发际——这哪里像是一张活人的脸？李师师只瞄了他一眼，一股凉意已从背心直通到头顶。

那店小二却浑然不觉，傻笑道：“两位客官看我做什么？我又不……”

一句话未完，他已经仰天倒了下去。身子刚刚触地，一张脸已经变了形，连五官都已扭曲抽搐到了一起。

——他死得确实很冤枉。今天一早来上工，他发现店里新换了一个胖掌柜，虽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胖掌柜一下子就赏了他二两银子。他连嘴都笑得合不拢了，哪里还会多问？

——刚才上菜时，他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唱着空城计，于是就在过道里偷吃了一小块豆腐。谁知道这块豆腐，立刻就要了他的命。

李师师赶快转过了脸，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低声道：“好厉害的毒！”宋江一言不发，只慢慢地把另一个盘子里的鱼泼在桌上。

鱼原本是很好，无筋无刺，五彩缤纷，正是正宗“绣球全鱼”的做法，看起来似乎一点毛病也没有。可是汤汁方才被倒在桌上，立刻｝w飨欤冒起一股白烟，竟顿时把一张寸许厚的榉木桌子烧了个窟窿。

再看那胖掌柜，却早已经无影无踪了。

宋江眉心紧蹙，疾步掠向厨房。

厨房里没有活人——简直连一个活的东西也没有。

死人倒是不少。

炒菜的大师傅，一张脸跟刚才那店小二一模一样，整个身子都已经萎缩成球。他这辈子，恐怕是再也炒不出任何东西来了。

口吐白沫死在他旁边的是一个打下手的伙计，惨白的脸上还带着诡秘的笑容。而厨房里那些还未来得及宰杀的鸡鸭，个个都也已经蜷缩成一团，连羽毛冠子也皆变作了死灰色。

原本应该红火喧闹的厨房，现在却死一般寂静。

——死亡，已将这里全部笼罩。

毒，就下在油里、水里。

人倒下的时候，碰翻了手边的油瓶。一只火红色的小蝎子就从油瓶里慢慢地爬出来。而深深的水缸底上，此刻还趴着一只深蓝色的蜈蚣。

下毒的人，无疑就是刚才的胖掌柜。他不仅要毒死宋江和李师师，还要把店里所有的人都杀死灭口。这般歹毒的心肠和下毒手段，简直骇人听闻。

角落里有一堆高高隆起的干柴。宋江凝视片刻，忽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掌风过处，柴堆已四散开来。

一个精瘦老迈、掌柜打扮的人正直挺挺地立在里面，周身肌肤都已呈现出令人作呕的紫黑色，看来早已死去多时。宋江纵然胆大，也不敢再沾他一根手指。

他微一沉吟，抄起一柄锅铲在他身上轻轻地敲了敲。

只听“绷、绷”闷响，那尸体竟如一根朽木，被敲击过的地方顿时糜烂成粉。身后的李师师看得头皮发麻，几欲作呕。

宋江双手微颤，不觉牙关已紧咬——这些无辜的性命皆因他而死。他若不替这些人将这笔血债讨回来，又怎么对得起他们？

自大堂之内，突然传来了一阵咯咯的阴笑声。

那名胖掌柜，竟然又去而复返了。

四

只见他扶着门框立在店门口微微喘息，肥胖的身躯便几乎把整个门洞都给赌住了。他眼看着宋江与李师师自厨房内走出，眼神就如一只老狐狸看见到嘴的肥肉。

他阴笑道：“那‘红蝎蓝蚣’和‘木魈粉’还厉害么？”

宋江面色沉重，紧盯着他一字字道：“可是你下的毒？”

胖掌柜大笑道：“你害怕了么？”他这一笑，满面的肥肉都在簌簌发抖，若是此刻洗把脸，只怕能抹下半盆猪油。

宋江肃然道：“你竟害了四条人命！”

胖掌柜面上的神色越发诡异：“此刻你还是为自己担心担心吧——你可知道，你们所中的毒，绝对比‘红蝎蓝蚣’与‘木魈粉’还要厉害十倍。”

宋江心中一凛，但见胖掌柜的脸上已笑出了一朵花，开心道：“莫非你道我‘五毒掌柜’就这等手段，只会在酒菜中下毒么？”

宋江望着他两腮巍巍颤动的肥肉，不禁动容道：“‘西土苗疆，极乐毒王。’你就是苗疆极乐寨的五毒掌柜？”

胖掌柜笑眯眯道：“你现在方才发觉，只怕已经太迟了……”

他摇了摇头，叹了叹气，方才接道：“你们刚才所坐的桌椅、所用的碗筷，尽数撒上了我独门配制的‘消骨神仙散’。若是我数到三，你们还不倒下去，在一刻钟之内随即化为脓血，我就把自己这颗脑袋切下来给你！”

宋江的面色似乎变了，左掌反扣，紧紧握起了李师师的手，只听五毒上人慢声道：“一……”

却听门外忽然有人在叹息道：“可惜呀可惜……”

五毒上人眼角一跳，霍然回头。却是一直在那里小口喝酒的两个红鼻子老头在大摇其头。他们竟不知何时已停住了手中的筷子，眼角生痔的那个咧开嘴道：“真是可惜得很！”嘴角歪斜的另一个随即紧接道：“不错，实在是大大的浪费！”

——别人若是听说五毒掌柜的名字，早就吓得脚软，就算腿断了，爬也是要远远爬开的。可是这两人非但没有被什么“木魈粉”、“消骨神仙散”吓走，反倒大有要来插一手的意思。

——莫非他们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专门在这里扮猪吃老虎？

五毒掌柜就算再沉得住气，也不禁转过了身，瞪着他们道：“你们在可惜什么？”

眼角生痔的老头子眼皮翻了翻，冷冷道：“你看他们可像穷人？”

五毒掌柜愣了一愣，道：“他们若是穷人，那么这世上恐怕就只剩穷光蛋了！”

嘴角歪斜的老头子立刻瞪眼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做傻事？”

五毒掌柜纵然老奸巨滑，却也猜不透他话中之意，冷冷道：“你莫非得了失心疯？”

歪嘴老头斜着眼珠瞪着他良久，方才大摇着脑袋向同伴叹息道：“完了，完了，这人实在是不可救药之极……”

眼角生痔的老头子立刻表示同意：“不错，须知那两人若是化成脓血，身上的那些元宝和银票，别人只怕就不敢再碰上一碰了。”

直到此时，五毒掌柜方才明白他们在可惜些什么，却听歪嘴老头咂着嘴道：“依我看，这二人身上必定油水十足。”

眼角生痔的老头拖声接道：“更何况他们身上衣服的料子是山东临淄赵麻子胡同口‘如意纺’的，最起码也得值四五两银子。现在却就这样毁了，唉……”

二人在那里自顾自地一和一唱，竟似根本没有将五毒掌柜放在眼里。五毒掌柜目光闪动，却敛去怒容笑嘻嘻道：“这两人就快死了，你们难道连死人的钱也要么？”

他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复又慢声数道：“二……”

只见两个老头子叹息着缓缓站起，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二人腿上关不住风的烂裤子，只怕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歪嘴老头用力搓着自己的红鼻子，悠然道：“不错，即便是死人棺材里的铜板，只要我们遇上了，也要一个子不剩地捞走。”

眼角生痔的老头摇头晃脑地道：“你可知道钱是多么管用么？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你，就连你养的母狗没准都会跟着别家的公狗私奔——可是你的银子却永远不会做这种事。只要你有银子，你就永远都是大爷……”

歪嘴老头子大笑着接道：“不错……只要你的银子足够多，就算你让别人去吃屎，也是有人抢着去的！”

宋江听他们如此一说，心中已在叹息。这不仅因为他已猜出这两个老头子是谁，更因为世上竟还有这样视钱如命的人。

——这种人为了钱，绝对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甚至连自己的亲戚朋友、老婆孩子都可以出卖。至于尊严和人格，在他们眼中只怕还比不上一锭银子。

——最令人悲哀的是：在这个世上，这种人偏偏还很多。

五毒掌柜眼里笑意更浓，哈哈笑道：“听两位如此说来，想必已存了不少银子吧？”

他明明是在讽刺这两个老穷光蛋。看他们褴褛潦倒的模样，只怕身上的所有家当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个铜板。谁知歪嘴老头子却悠悠道：“不多不多——也只不过五千万两而已。”

五毒掌柜听在耳朵里，一双眼珠子几乎立刻凸出眼眶。五千万两！这无论对于谁来说，都已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只要他们愿意，便随时可用这笔钱买到无数家仆、千栋豪宅、万顷良田，夺去许多美丽少女的贞操，甚至能够左右无数人的生死。

——穿得这般破破烂烂，喝五文铜钱一壶的酒，这样的人竟然会有五千万两？便是打破头，也没有人会信的。

五毒掌柜伸着脖子，复又上上下下把他们打量了个够，忽然捧腹狂笑道：“看来你们果然是疯子！”

他几乎已笑得喘不过气来：“你们既已有五千万两，却还穿成这个样子，连几两银子都要抢？”

歪嘴老头子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悠然道：“越是有钱的人，越是舍不得花，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么？”

眼角生痔的老头子却用一种十分同情的眼光望着他，就像是在望着一个超级大白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道：“如果我们不是这副德行，又怎么会发财？你连这个道理都想不通么？”

五毒掌柜却已渐渐笑不出声了，只因这个道理，他本确也听说过的。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嘎声道：“但是你们……”

歪嘴老头子忽然冷冷截口道：“但是怎样？莫非你还不相信这东西么？”右手一翻，掌中忽然多出了一叠厚厚的银票。

五毒掌柜一瞥之下，最上面的一张赫然竟是“十万两”，但他也只看了这一眼，歪嘴老头就早已将银票小心翼翼地揣回了怀里。

五毒掌柜目瞪口呆，直直僵立了半晌，忽然跌足大笑道：“我已经想通了！”

他的一双眼睛几乎已笑得看不见了，口中大声道：“我竟连‘财迷兄弟’钱通吃、钱通赚都没有认出来，实在是该死！”

歪嘴的钱通吃哈哈笑道：“不错，我们就是‘财迷兄弟’。别人的外号听起来全都响当当，什么‘铁掌震八方’、‘钢刀劈河朔’，全是他妈的狗屁！没一个真材实料。只有我们叫财迷，就货真价实的真是财迷！”

眼角生痔的钱通赚也拍着大腿大笑道：“财迷有什么不好？至少比穷光蛋要好上一千倍！”

五毒掌柜虽然还在笑着，但笑容似也有几分勉强。

只因他心里明白，这钱通吃、钱通赚虽然看上去嘻嘻哈哈全无心机，但却是近二十年来黑道上最难缠的一对人物。

这两人不但又爱财又吝啬，而且功夫高得出奇，睚眦必报。只要有人得罪了他们，即便是走遍天涯海角，追上十年八年，他们也要找上门去报仇。

只是最近几年里，他们简直连仇人也没有了。因为那些仇人都已经成了死人。

——无论是谁，只要成了死人，那么不管多大的仇就都已经勾销了。

若有谁惹上了这对兄弟，简直就跟惹上阎王爷差不多。五毒掌柜虽周身是毒，却也不愿意平白无故地多了这一对仇家。

只见他两粒眼珠四下一转，哈哈笑道：“贤昆仲说得正是，他们身上的钱财就请两位取了去吧，在下一点意见也没有……”

话音未落，只见宋江身子战抖不已，终于颓然扑地。李师师被他一拉，也跟着倒了下去。

钱通赚与钱通吃望着二人，双眼放光，喉咙中嘶嘶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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