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冲看在眼里，气往上撞，正要起身阻止，却见自里堂之内，施施然走出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衫的美妇人。

她也并没有如何打扮，但一张略施粉黛的脸看起来却竟是如此动人。她的身材丰满而匀称，双腿笔直而修长，虽然已并不十分年轻，却比十个妙龄少女都还能更加勾起男人的欲望。

她的身上也并不是很香，只是恰好能让你闻到一种淡淡的栀子花香味，令你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她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仿佛都在散发着一种不可抗拒的热力。

她走路的时候，也只不过是轻轻地摆动着腰肢，但跟她一比起来，其他那些女人走起路来简直就像一堆鸭子。

只是她一双原本很妩媚的眼睛里却带着一种淡淡的忧愁，教人忍不住想去怜惜，去呵护。所有的酒客几乎看得连呼吸都已停顿了。

美妇人朱唇轻启，轻轻施礼道：“三位大爷，小店服务不周，还请多多见谅……”

三人中一个长着招风耳、塌鼻梁、满面油光的汉子霍然站起，笑嘻嘻道：“要请咱兄弟原谅倒也容易得很……只要你陪咱们喝几杯小酒，什么都好说……哈哈……”

那美妇人依旧垂着头，歉然道：“对不起，小女子不会喝酒。”

另一个白净脸皮的年轻人晃悠悠地凑了过去，嬉皮笑脸道：“天下哪有不会喝酒的老板娘？咱们大老远跑来，就是听说鸳鸯楼老板娘李玉婉的艳名，专程来与你喝这杯酒的……”

他歪斜着眉毛，大笑着道：“你莫非还想不给面子？”说话间，一只手已搭上了她的肩头。李玉婉又羞又急，连忙躲闪，可那只手就如粘在了身上一般，哪里还挣脱得开？

几个伙计实在忍不下去了，悄悄抄起板凳从后面围了过去，铆足气力朝那白净脸皮的小伙子脑袋上砸去，可是手中的板凳还没有够着部位，自己已经被对方几个肘拳打得倒飞了出去。

那小伙子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手底的功夫却是一点也不含糊。只听“噼里啪啦”的一阵响，伙计们手里的板凳全都已四分五裂，人也在地上翻滚着哀号。

李玉婉仿佛已被吓呆，那长着招风耳的人死盯着她，一只手已揽上了她的纤腰，吃吃笑道：“怎么样？莫非我们三人的功夫还满足不了你么……”

他的手，还在慢慢地往上滑动。

那紫黑脸膛的胖子也正在往她的身上蹭。李玉婉惊惧地扭动着，娇弱美丽的身子不住地颤抖起来，嘴唇颤抖，目光中满是乞怜的神色，眼看就要被这三个恶魔***。

招风耳突然觉得背心一凉，一只寒沁沁的利器已抵住脊背。只听身后一人冷冷道：“不放开她，你就死。”

声音如同岩石般坚定、冷漠，让人听了，对每一个字都不得不信。

他立即连动都不敢动了。

枪是林冲的枪——他的妻子已受辱而死，他又怎能容忍这样卑鄙的事再发生在自己眼前？

招风耳身边的黑胖子和年轻人看上去似也被吓呆了，却突然间齐齐发出一声闷喝，身形暴然攻出。

胖子滚地上前，攻向林冲下三路，原本臃肿的身躯竟说不出的灵活，用的是“地躺拳”中一招“懒驴打滚”。年轻人却宛如一只恶鸟飞身而起，双腿转如车轮，凌空飞旋，狠狠踢向林冲胸口“鸠尾”、“将台”、“天溪”、“璇玑”、“乳泉”五处大穴。

——他两人这一招诡异迅疾，攻敌所必救，又配合得恰到好处，身后那人怎么应付得来？招风耳这样想着，已暗中舒了一口气。

谁知“噗噗”两声之后，白脸年轻人仰天一个筋斗摔出，人也疼得晕了过去。黑胖子却被一脚踢在肚子上，身子立刻蜷缩如同大虾，对方抵在他背后的梨花枪却仍分毫未动。

只听林冲缓缓道：“转过来。”

招风耳连心底里最后的一丝希望都已破灭，乖乖地转过身来，望着林冲漆黑深邃的眸子，只觉自己的骨髓仿佛都已被抽干，只听到对方一字字道：“今后莫要再做这种事，懂了么？”

招风耳口中发干，不由自主道：“懂……了……”

林冲倏然撤枪，怒叱道：“滚！”

招风耳连忙迈开步子，却听林冲又道：“等一等。”他的两腿立刻不由自主地弹起了琵琶，颤声道：“大……大侠还有什么吩咐？”

林冲指着地上的两人道：“带他们走。”

招风耳暗中长舒了口气，一迭声道：“是……是……”赶紧一左一右夹起二人，兔子般一溜烟跑出了门。

一旁的李玉婉花容失色，双目含泪，却像连站都站不稳了。

一个弱质女流被三个色狼这般猥亵一番，这种满怀的委屈与伤心确是怎么承受得了？她窈窕而丰满的身子微微一晃，竟朝林冲倒了过来。

眼看她就要倒在地上，林冲也只能伸手相扶。

她似莲藕般的左臂已软软地搭在了林冲手臂上，温软如玉的身子却又软绵绵地靠了过来。林冲鼻孔里只嗅到一股香甜，心中微微慌乱，又想撤手闪避，却又怕她摔在地上。

正不知所措之际，李玉婉的右手手指蓦然就从身旁桌上的花瓶里，拈起了一根细细的花枝。

花枝一抖，花瓣片片纷落，枝头却向林冲咽喉刺去。

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出她此刻的手法。

——世间无比的轻盈、无比的优雅、无比的毒辣！一种几乎接近完美的刺杀。

花枝如剑，已得到了剑意中的精华。

枝头颤抖不止，似乎将绽放出瓣瓣花朵。

瞬间之内，它就将要刺出飞溅的血花……

一个弱不禁风的绝色美妇，忽然就使出这样曼妙而狠辣的一招。这个世上，恐怕再也没有人能使出如此风华绝代的手法了。

如果没有宋江在一旁，林冲已再也不能生还。

二

宋江站在林冲身旁，双手忽扬。

李玉婉拈在指间的花枝，却再也刺不下去。

她的杀机已被对方用博大深厚的内力封住，即便再有余力刺下，却也没有了刚才那种“必杀之剑”的凌厉，林冲一样还是可以避开。

——要知道这一“剑”本是不着痕迹，无形无相，几乎已达到了禅意中的精髓，但却已被宋江的内力灌注成了“有实有相”。

仅这一着，她已经输了——胜负的区别，本就在毫厘之间。

李玉婉身形如流水，倏然后退，一双迷人的眼睛随即注视在宋江身上。

“想不到林冲身边，竟然还有这样的高手……”她凝视着他半晌，终于悠然道，“我败了。”

她手中的花枝突然断了，截截寸断。

只因两人交手时灌注的强大内力早已将它摧毁——纵使它是铁铸的，也一样断了。

花枝一截截跌落在她摇曳的裙边，而她纤细晶莹的手掌也已经摊开，握在掌中的那一截花枝竟早已变作飞灰，转瞬间就消散在微风之中。

她却还是未有丝毫惊惶不安之色。她虽败了，但依然败得那么风雅。只不过与刚才比起来，她整个人看上去已是彻头彻尾地变了。

——如果说她先前还是弱小无助、楚楚可怜的孱弱女子，那么现在的她，却已是一个能让世上的男人们俯首膜拜的女神。

李玉婉的腰肢已摆动出最动人的姿态，她的笑声是充满了诱惑力，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既妖媚又圣洁的魅力。这种魅力，对男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她身旁的那些花朵被两人无形的劲气所吹动，瓣瓣撒落。花雨缤纷，她就站在纷扬的花雨当中，衣带飘舞，宛如凌波仙子。

林冲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一个女人，能在转瞬之间改变这么大的。

周围所有男人的脖子都拉长了，死盯着她的眼珠已快要突出眼眶。她却似满不在乎，像是早已习惯了男人的这种眼光。

——这种女人，岂非本就是随时都能牢牢粘住男人贪婪的目光？

李玉婉望着林冲，轻笑道：“我原本就是来杀你的……所以你现在就算想要杀了我，也公平得很……”

林冲看着她，目光中已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忽然道：“‘落花使’？”

李玉婉眼波流动，娇笑道：“猜对了！”

林冲的脸色已变得严峻，厉声道：“既然你是假的，那么鸳鸯楼真的老板娘在哪里？”

李玉婉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放心，我并没有杀她，我只不过点了她的穴道扔在后院里罢了……这样的人，还不值得我出手。”

林冲与宋江都已暗暗松了口气。只听她又缓缓道：“林冲，我寻了你十余天，原来你不在水泊山庄，却到江州去了……”

她复又幽幽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因身旁那人，你已死在我的花枝之下。他的功力如此精深，偏偏又这般风采照人……”

她眼波流转，道：“莫非就是名动江湖的宋江么？”

林冲承认。李玉婉嫣然一笑，侧脸向宋江道：“你竟能救得了他，难道一直都在盯着我么？也不害臊……”

宋江微笑道：“在下的脸皮，却也没有那么厚的。”

李玉婉不以为然道：“哎哟，是么？”

宋江淡淡道：“在下之所以有所留意，只不过是因为你摆在桌上的那些插花，实在是太完美了。”

李玉婉微微一怔，蹙着眉头道：“是吗？”

她脸露疑惑，轻声道：“我却完全看不出来这其中的联系……”

宋江微微一笑道：“须知世间万事万物到了最精深的程度，都是师法自然，相辅相通。诸如茶道、剑道、禅道、花道，无一不可以相互融会贯通——”

他凝视着桌上的花枝，沉声道：“就如你插好的这些花来说，实在是绝妙之极，大小、高低、颜色、疏密，皆是配合得恰到好处，天衣无缝，即使将它们略略改变一点，都无法再体现出原来的风骨与精神……正如你这样的一位绝色佳人，增之一分太胖，减之一分却太瘦。”

李玉婉眼波流转，嫣然笑道：“哟！我可经不起你这样一赞！”

宋江正色续道：“又好比最精妙的剑术，虽是行云流水，不着痕迹，以心驭剑，意到剑到，但却总脱不开自然法则，也有一定的规律可循。”

李玉婉听到此处，不禁也敛去笑容，若有所悟道：“我已有些明白了……所以插花一道中，也包含着极为深奥的武学妙谛——”

她目光闪动，徐徐道：“我既然能插出这样的花来，又怎会只是一个普通的老板娘？”

宋江微笑道：“不错。若非爱花如命的‘落花使’，谁人能有这样的情致与妙手。只是若非你亲自动手剪插这些鲜花，我却还是没有机会看出来的。”

李玉婉蟾首轻摇，叹道：“这些花儿就像是我的命根子、亲近的好朋友，我又怎么舍得让别人来侍弄？”

宋江微笑颔首道：“不错，正如一个人喜爱剑术到了极致，也是绝不愿意让出任何一个练剑修习的机会……仅此一念，你已无愧‘落花使’的雅号。”

李玉婉听他这样一讲，目中已闪出了灿烂光彩，含笑道：“我虽已败在你的手下，但听你这样一说，心里还是无比开心！”

此时却有一阵悠扬的乐声，随着徐徐的清风传了进来。

空气中，立刻也充满了梅花的幽香。

三

乐声美妙如天籁。

香气，奇妙而醉人。

五位云鬓白衣的少女撒着鲜花，慢慢从门外走了进来。一条鲜艳的红毡，在她们脚下延伸。

宋江和林冲忍不住转头望了过去。

她们的脚步是那么轻盈，仿佛走在云端。每一个女孩子的身形都是那么娇柔而窈窕。

缤纷的花瓣，衬着五张白玉般的面孔，就连花朵竟似也没有她们娇艳。她们已是人间的绝色。

五位少女的脚步已停下，停在屋子正中。

四个怀抱管箫琴筝、穿着纯黑色柔软丝袍的女孩子，也随即轻轻走进了客栈。那些悠扬动人的乐曲，就是她们奏出的。

李玉婉眨了眨眼睛，娇笑道：“我虽然已败，但昔年‘雨梦仙子’所创的‘兰花七绝阵’，想必二位一定听说过的……”

宋江动容道：“‘兰花七绝阵’？相传此阵曼妙无方，杀着凌厉，九十年来先后被困在阵中之人何止数百，仅仅只有四人闯出！”

李玉婉笑道：“公子果然博学广记，可是‘兰花七绝阵’虽堪称天下一绝，但还是有三处破绽。因为七人组成阵法，人数已太多，反而会在施展最凌厉的杀着时，相互牵制。这三处破绽虽然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但也并非完全无法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