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知秋还剑入鞘，面色不变，走上近前微微一揖道：“贫道行事鲁莽，还请三位见谅。”

李师师与武松尚在惊疑之间，宋江已微笑还礼道：“叶掌门剑法精绝，在下深为叹服——只是为何忽然由敌化友，在下却委实不解。”

叶知秋手捋胡须，微微一笑道：“阁下神采照人，气度雍容，如今江湖上虽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有人才出，但像阁下这样的少年英俊之人，普天之下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宋江微微一笑道：“道长实在谬赞。”

叶知秋双目炯炯，凝视着他道：“看你风尘仆仆，必是远道而来，虽骤逢惊变，面上笑容却始终不减。别人纵有你这样的度量，却无论如何也没有这般潇洒的笑容。若贫道所料不差，阁下想必就是……”

他目光闪动，一字字道：“‘及时雨’宋江！”

此言一出，李师师与武松固然大为叹服，连宋江也不禁动容道：“道长果真神目似电！晚辈拜服！”

叶知秋目光转动，缓缓道：“彩凤不与寒鸦齐飞。既然在宋公子身侧，便绝非等闲之辈——贫道也闻‘水泊山庄’之内人才济济，更有一位善使单刀之青年，景阳冈力除‘寅山君’孟虎、阳谷县手刃蒋门神……”

他凝视着武松道：“那位武功高绝的青年，岂不正是你？”

武松又惊又喜，抱拳道：“前辈过奖！”

叶知秋的目光又投注在了李师师脸上，沉声道：“至于这位姑娘秀丽无双，冰清玉洁，与宋公子珠联璧合，必定就是李师师姑娘了。”

他片刻之间，竟将三人的来历娓娓道来，不由得不令人叹服。李师师盈盈一裣，嫣然道：“晚辈拜见叶掌门。”

叶知秋大笑道：“令尊前承事郎李熙淳为官刚直不阿，敬贤荐能，正是朝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十二年前他随少年天子前来华山祭祀，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后虽终不可再见，但令尊之风骨深令贫道敬仰……却不知如今他可否安康依旧？”

李师师闻言脸色大变，低头垂泪道：“家父因蔡京与高俅排挤元佑党人，在徽宗即位两年后便已告老还乡，从此终日寡言不欢，三年之后，便……便郁郁而终了。”

叶知秋面上神色惨变，失声道：“熙淳兄他……他竟已仙去？”

李师师垂泪不语。叶知秋黯然半晌，扼腕长叹道：“昔年一见，熙淳兄之侠风铁骨深存我心，殊不知此时却是人鬼殊途……而今朝纲之内奸佞当道，熙淳兄这样的忠臣良子却是越来越少，如何不令人痛心！”

他语声已哽咽，双目中泪水盈眶，握住剑柄的一只手不住颤抖，显然是悲痛之极。李师师也已泣不成声，断续道：“父亲泉下有知……也定会感激前辈如此恩义……”

宋江眼见二人悲伤至斯，沉吟劝道：“前辈也不必如此伤心……人生在世但求问心无愧，却也不枉了。李大人虽已仙去，但风骨必将长存于我等心中……”话虽如此，眼角不禁也已湿润。

叶知秋沉默良久，口中喃喃道：“不错！李兄此生重于泰山，他求仁得仁，正是无愧于天地……我等却又何必太着意？”纵是这样讲，眼中的热泪还是潸然而下。

寒冷刺骨的山风啸鸣不止，似也在为无数个像李熙淳这样的义士而呜咽……良久，叶知秋定了定神，缓缓道：“贫道早听闻宋公子侠名，那青衣人既与你们为敌，必是大奸大恶之徒，贫道自是要出手相助。刚才之所以一番做作，全因那青衣人气沉功厚，况且居高临下，实是一个难以应付的劲敌。”

他沉声续道：“故而贫道方才假意被他挑拨，出其不意将他逼下绝壁。手段虽毒辣了点，但对付邪恶之辈……也顾不得江湖道义了！”

宋江等三人连连称谢道：“多谢道长！”

叶知秋剑眉轩起，厉声道：“想那青衣人竟口口声声嫁祸三位是要来华山探宝，实在可恶！”

李师师微微一窘，恭声道：“实不相瞒，我们此次前来……却正是为了一份宝藏。”

叶知秋似乎颇为诧异，曼声道：“……哦？”

武松接口道：“道长可曾听说过《九天玄女经》？”

叶知秋目光闪动，道：“不曾听过。”

宋江轻叹了口气，当下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扼要地讲了一遍，末了道：“《九天玄女经》关系大宋命脉与百姓生死，眼下高俅急欲夺之，晚辈纵然赴汤蹈火，也要全力以赴。”

叶知秋神色凝重，扼腕长叹道：“若真如公子所说，贫道又怎会为本派之私，阻拦为国为民之大计！”

宋江喜道：“道长不怪罪我等不告而访么？”

叶知秋拊掌大笑道：“公子说哪里话来？行侠仗义正当我辈本色，公子若不嫌弃，贫道愿助一臂之力！”

武松闻言大喜道：“多谢前辈！”

叶知秋拈须沉吟道：“落雁峰距此地仅有半个时辰的路途。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

二

落雁峰，高七百丈。华山绝顶。

名曰“落雁”，其陡绝峭挺可想而知。

只见一大块孤崖高耸入云，壁立千仞，雄奇绝伦。来到峰下抬头仰望，只觉得千仞危崖竟似要倒压下来，令人魂飞魄散。

这里本就是人迹罕至之所。四人施展轻功，如若四只大鸟，几个回旋转折，转瞬间已掠上了峰顶。

峰顶方圆二十余丈，劲松苍翠，茂草如植，巨石参差。昔年“中原大侠”铁啸天与魔教教主轩辕断金决战之际所留下的足迹却早已湮灭。

四人细细查看半晌，却也未曾发现任何关于经书的蛛丝马迹。眼见日影渐斜，这一日即将过去。武松顿足道：“难道我们竟找错了！”

叶知秋眉稍也微微泛起疑虑之色，沉吟道：“莫非是那青衣人的同伙捷足先登？”

宋江沉声道：“我看这里的一草一石都已许久未曾被人翻碰，决计没有人事先来过，不如再细心找找。”

此时夕阳西下，霞光万道。李师师微微侧目，突然指着东南面一块摩天巨石低声惊呼道：“你们看！”

三人齐齐抬头望去，只见自那块巨石中央一个小孔内，竟射出一道二指粗细的绚丽光柱，斜斜投在峰顶中央一棵古松的树干之上。

不一会儿，日影偏斜，日光移动，那道光柱便也自树身之上徐徐移开，投入薄雾之中，渐渐消散。宋江心念一动，飞身掠去。只见那块巨石厚约八尺，其间小孔打磨光滑整齐，绝不像天然形成，倒十足似是人工所钻。

他心下正自沉吟间，只听武松又在大声呼道：“快看这里！”

宋江循声望去，又见西南方向的一堆巨石中也有一股光柱射出，投在先前的树干之上，竟是与刚才所投之处一模一样。四人急促的呼吸此刻几欲停止。

片刻之后，日影更斜，这道光柱复又随即消失。过了半晌，从正西边的一块巨石之中，第三道光柱也穿射而出，同样落在刚才那两股光柱的交汇点上。

宋江此时心中更无怀疑，高声喜道：“叶道长，那宝藏的埋藏地，必定就着落在这棵古松之上！”

众人飞身来到树前，只见树粗叶茂，树身足足有二人环抱粗细。宋江轻轻伸出手去摸了摸树皮，但觉触手粗糙割手，却也并无一丝人工雕凿之处。

他正在沉吟，叶知秋却似已迫不及待，持剑在手高声笑道：“想是埋藏之日距今已有百年，树上缝合的伤口早已经长好了——且让贫道给它一剑！”

语声未绝，他掌中长剑青光闪动，已在树身之上若有若无地划过。那棵古松却纹丝未动，竟连松针都未掉下一枝。

叶知秋还剑入鞘，左掌抵住树身轻轻一推，偌大一棵松树的上半身竟然应手轰然而倒。

——这古松树龄逾百，木质坚硬，便是工匠用刀斧凿锯也得忙活一盏茶的功夫。但叶知秋刚才轻灵飘逸的那一剑，竟就已将它齐齐削断了。武松不禁悚然动容道：“道长好剑法！”

叶知秋仰天笑道：“贫道班门弄斧，倒叫三位见笑了……”口中虽是谦逊，但眉宇间也不禁微微露出得意之色。

四人一望之下，只见余留的半截树干之内竟是中空，可容一人通行，空洞内另有数阶石梯盘旋而下，黑黝黝地望不到底，想必地面之下必定别有洞天。

宋江轻叹道：“那夏侯麟也不知用了什么奇异之法，这棵松树被挖成中空之后非但不死，居然生得欣欣向荣，不露破绽。偶尔纵使有轻功绝佳之好手上得峰来，又有谁会想到将它刨开来看看？这埋藏地入口实在是天衣无缝！”

叶知秋大喜道：“我们还犹豫什么？”说着话，便要纵身跳入。

此时天色已暗，宋江轻声道：“且慢。”自怀中取出火什子，折了四根手臂大小的松枝点燃分别交与三人。那松枝内树脂颇丰，燃烧起来活脱脱就是一支支称手的火把。

叶知秋微笑赞道：“公子心思细密，考虑得果然周到！”纵身跳入树洞之中。

宋江等人次第而入。仅仅向下走了数步，但觉一股潮湿、阴冷而霉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李师师不禁激灵打了个冷战。

四人手举火把，谨慎前行，自觉已朝山腹中越行越深。约走了四十来步，忽然见正前方豁然开朗，一扇铁门靠壁而立，门上两枚铁铸门环皆已锈迹斑斑。

叶知秋伸出手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却如蜻蜓撼柱，那铁门仍旧纹丝不动。他双眉倒竖，怒意已现。宋江赶紧道：“且让在下来试试。”

他来到铁门近前，跳动的火光中，却见那门旁有一个巴掌大的圆形铁锭，似是开启铁门之枢纽。上面数十个空心铁环大小不一，环环相扣，共同组成了一个宛若箭靶的同心圆状。

铁环之上还隐隐刻着一些线条，看起来似乎东罗西列，杂乱无章，却又偏生有些眼熟。他沉吟片刻，豁然明了，轻声叫道：“师师，你来看！”

李师师上前细细一看，不禁又惊又喜，拍手道：“这上面刻的不就是文在林冲与武松身上的两张藏宝图么？只不过……这些线条的顺序已全被调乱了。”

她越说越是面露喜色：“想必一旦将它们恢复，这扇铁门必可打开！”

宋江自然早已看出端倪，含笑道：“原图的形状，你自是记得的？”

李师师微笑道：“大概还忘不了。”伸手拨弄铁圈。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只听她喜道：“成了！”

语声中，那扇厚重的铁门已缓缓向上升去，露出一条狭长的甬道。

四人弓身鱼贯而入。叶知秋直起腰来，微微哼了一声道：“这树中入口本来已难找得很，谁知地洞之内竟还有门户！”

宋江含笑接口道：“但这扇铁门却也不是故弄玄虚。”

叶知秋皱眉道：“是么？”

宋江微微一笑，道：“那树中入口纵然隐蔽，但树木终究是会腐败之物，万一某天被闪电拦腰击断或是年久枯死，那这个入口岂不是就暴露了么？”

叶知秋哑然道：“这……这……”

宋江接道：“所以这扇铁门的作用，便是令那些刚好遇上这等巧事之人束手无策，而只让真正见过藏宝图的人通过，更加安全无失。”

叶知秋骤然语塞，却又随即哈哈笑道：“宋公子果然说得有理，倒是贫道失言了！”

四人继续前行，又走了盏茶时分，估计此时位置已深在山腹之中。李师师一面走，一面轻抚石壁叹道：“这个洞穴固然是早在山体形成之际自然而成，但夏侯麟却也花了不少功夫将它修整拓宽——单看这一路石壁之上的道道凿痕，便可想像当年这项工程之浩大艰辛！”

宋江亦拊掌叹道：“夏侯麟一代名将，率众千万，纵横中原，自是有过人之能。若非如此，又怎会有如此多人不顾一切地要抢夺《九天玄女经》？”

叶知秋左手高举火把，右手捋须道：“嗯……他若泉下有知，见经书被宋公子这样的少年英侠取走，济世救民，也应含笑九泉了！”

宋江连忙笑道：“有道长主持大局，定是事半功倍。”

叶知秋正待再言，不觉右手已推开前面一扇薄薄的石门，目光所及之下，也不禁骤然呆住了。

三

只见门后有一间石屋。门还未完全敞开，一片辉煌灿烂的光线已自石屋中洒了出来。

这满屋的收藏，赫然全是数不清的奇珍异宝——血红的玛瑙、碧绿的翡翠、洁白的珍珠、绿玉水晶、珊瑚松石、猫儿眼、芙蓉石，还有无数颗鸽子蛋一般大小、正散发着光晕的夜明珠……数十口长四尺、宽三尺、高二尺的镔铁箱子七零八落地堆在屋中，不少箱子的盖子却是开着的，露出了金灿灿的黄金。

大量的珠宝黄金竟然就这样混杂着，散乱地堆放在地上，堆得比一个人还要高。而比它们还撼人心魄的，却是墙边四颗玲珑剔透、一丈余高的绝世稀有海珊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