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中年美妇轻声道：“文炳有急事出去，现在不在府里，这里的丫鬟家丁也已被我支开。你现在……便可以走了。”

李师师仿佛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晌方才迟疑着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中年美妇幽幽叹道：“我也不知上辈子作了什么孽，竟生了这样一个儿子，如何对得起他死去的爹爹！好在姑娘你还是清白之身……”

她凝视着李师师的眸子，低声道：“孩子，你还是快些走吧……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她竟是黄文炳的母亲！她的为人是这般善良高贵，但所生下的儿子却又是如此淫亵。李师师几乎已经惊呆，却见她挽起自己的手低声道：“还有一刻钟，文炳必定会回来，你还在等什么！”

说话间，她已牵着李师师出了门。李师师环顾四周，只见庭院深深、千梁万瓦，正是一座硕大的豪宅。若非有那美妇人在引着她，确是绝难立刻找到出路。

那中年美妇带着李师师东一折，西一转，片刻后已到了一处僻静偏门，伸手推开，悄声道：“姑娘，你就从这里走吧。”

李师师心头一阵欢喜，不禁泪水盈盈，俯身拜了一拜，颤声道：“多谢您了！”

中年美妇脸上也涌起一阵激动的红晕，柔声道：“好姑娘，此后千万小心些，但愿……但愿你莫要记恨文炳才好。”

李师师颤声道：“您这般对我，我……我又怎能再去恨他。”

中年美妇脸露笑容，急声道：“很好，很好！你……快些去吧。”

李师师最后看了她一眼，转头便行。

小巷并不深，巷子尽头正是人流熙攘的大街。此时已近黄昏，她越远离那座宅院，心里就越是轻松，就连满天的夕霞也倍加觉得艳丽。

她几乎是飞奔着，一心只想远远离开那座宅子，永远不要再回来。哪怕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不顾了。

只是四周的街道却又那么陌生，她却连自己身在何处都还不知道，终于在一条热闹的街道上停下了脚步，心里正迟疑着，突然间，只觉得有人在轻轻拽着自己的衣角。

李师师猛然一惊，转头一看，身旁却是一个十一二岁年纪、瘦小邋遢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脸上长满白麻子，歪戴着一顶破毡帽，吸着鼻涕道：“小姐，行行好施舍点饭钱吧！”

三

李师师心烦意乱，随手掏出一串铜板正要弯腰递给他，突然心中一动，微笑道：“小弟弟，这是给你的。”

那小乞丐满脸堆笑接过铜板，刚转身要走，却听她轻声问道：“小弟弟，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小乞丐听她这一问，立刻挺起胸膛仰脸道：“小姐问我算问对人了，这江州城里的上上下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江州城！宋江不是就来的江州城么？李师师真是喜出望外。她原想乞丐消息最为灵通，多半能打听出一些讯息来。现在果然问对了——哎呀！何不就此问问他有没有见过宋江，像他这样的人，本就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引人注目的。

李师师抚着小乞丐的头顶，柔声道：“小兄弟，我跟你打听一个人。”

有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姐求自己办事，小乞丐简直高兴得连嘴都合不拢了，挺起胸脯扬着脸大声道：“姑娘要问谁？多半我都知道。”

李师师道：“这些天里，你可曾看见过一位陌生公子？他长得很斯文，也很……很好看，说话举止客客气气——像他那样的人，本来就不多见的。”

小乞丐眼珠一转，道：“小姐要打听的公子，可是姓宋？”

李师师又惊又喜，连声道：“对呀！正是姓宋，他叫宋江！”

小乞丐笑嘻嘻道：“那位宋公子可神气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气派的人物，好像任何人跟他一比，都要差半截似的。他却一点架子也没有，还送了我一锭银子呢！”

听见有人如此夸赞自己的意中人，虽然对方只是个小乞丐，李师师心里也有说不出的甜蜜。她尽力压制着自己一颗狂跳的心，道：“你可知道他此时在哪里？”

小乞丐笑嘻嘻道：“知道。”

李师师这一生之中，简直从没有见过比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小叫化更可爱的人了，喜道：“你能告诉我么？”

小乞丐大声道：“你长得跟天上的仙女一样，跟那位宋公子正好是一对。你们又都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不说呢……”

李师师被他说得满脸红晕，却见他眨了眨眼，道：“宋公子现在，正在江边的浔阳楼上喝酒呢！”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李师师狂喜的一颗心几乎已要跳出胸腔，一把牵着他满是污泥的小手道：“你自然也愿意领我去的。对么？”

浔阳楼有什么难找的——几乎是闻着味道就可以找到了。这里最出名的“寿字鸭羹”和“炸菊花虾包”，能够让千里之外的王孙豪客不惜大老远乘着车跑好几个时辰，只为专程一饱口福。

不一会儿，二人已经到了楼上。李师师东看西望，只见食客盈门，却并未看见宋江的影子，不禁低头问道：“宋公子人呢？”

小乞丐笑嘻嘻地指着一面雪白的墙壁道：“你看，那不是他写的诗么？”李师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四行诗句，笔迹正与那夜宋江在浔阳江上所写的《西江月》一模一样，本已有些疑虑的心便又放下了。

小乞丐眨着眼道：“宋公子多半已在楼下厢房中喝醉了，我去叫醒他。”说着话，一溜烟跑下楼去。

李师师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了下来，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就要见到他了！就要见到朝思暮想的意中人，那种羞怯而急切的心情，只怕每一个女孩子都是体会过的。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小乞丐果然领着一个人走上楼来。李师师一见那人，花容失色，惊得几乎都要站起来了。

只见那人翩翩走了过来，大剌剌坐下，慢声道：“娘子这就要走么？怎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这语声既轻佻又温柔，除了黄文炳还能是谁？

黄文炳笑嘻嘻看着李师师道：“莫非娘子不认识回家的路了？专等我来接的。”

李师师只觉嘴里发苦，颤声道：“你……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黄文炳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姑娘以为我是那么笨的人么？把你留在家中，竟会忘了有个多管闲事的老妈。我虽确有急事要办，但也总会留上一手……”

李师师看着他的神情，恍然大悟道：“那小乞丐是你的人？”

黄文炳低声道：“不错。你在此地人生路不熟，一旦逃出来，必定会跟旁人打听。而最好的问路人，不就正是那些小叫化子么？”

他微笑道：“所以，我便在三道府门之外都安排了几个聪明伶俐的小叫化子，告诉他们只要一看见你，便将你带来这里领赏。那些小穷光蛋看见白花花的银子，怎能不动心呢？”

他微微顿了顿，又笑道：“姑娘本是冰雪聪明之人，怎么会想不到，天下哪有这般容易就可以逃走的事？”

此刻那个小乞丐早已溜得无影无踪了。李师师只觉得自己的手脚皆已冰凉——要是再一次落入此人的魔爪，那滋味简直比死更难受。

她瞪着黄文炳，忽然大声道：“你也莫要太得意……别忘了，这里可不是你的家！”

她突然站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高声叫道：“这名恶徒要强逼于我，各位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管么？”

酒楼之上的男人，原本就十个中有九个都在偷偷地瞟着她，此刻听她这样一说不禁全都停下筷子。偌大一层楼顿时静得跟八股考场一般，不少人跃跃欲试，已想上前救美。

两个镖师打扮的大汉随即围拢过来，冲着黄文炳粗声粗气地嚷道：“喂！你这小子，光天化日竟敢打人家大闺女的主意，活得不耐烦了么？”语声中，四只粗大的手掌已朝他的肩头和腰间扳去。

这些镖师一身武功虽然算不上多好，可两膀的力气却是不小，加上出生入死的情形经历得多了，打架的经验比谁都要丰富，一出手就知道制人要害。

眼看黄文炳就要被搬个两脚朝天，他的嘴角突然就浮现出一丝狞笑，一字字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活得不耐烦了！”

话音未落，他的一双手突然闪电般伸出。

只听“咯咯”数声，如同生掰萝卜。那两条大汉长声惨叫，手腕俱已被生生拗断。二人竟痛得仰面倒地，顿时晕了过去。

黄文炳竟不动声色，缓缓站起身来向四周作了一揖，朗声道：“各位朋友，我这位新过门的媳妇思念娘家，偷偷跑出来回娘家一趟。可是她走得太急，连本已准备好的礼物也没有带去。适才我特意追上她，就是为了请她回家去取。”

他复又微微一笑道：“我娘子一时跟我赌气，才闹出这场误会，实在是抱歉得很……”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谎话，竟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李师师又怎能比得过他心计深沉，纵然要分辩，已被他的“赌气”二字封了嘴。

这么一来，众人又不能做声了——男人管老婆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小两口的家务事又有谁能多嘴？更何况那公子模样的人一直对“娘子”客气有加，更是难能可贵。

就算有人还心存疑惑的，看见刚才那两条大汉的惨状，谁还敢多事？只见黄文炳笑道：“娘子，咱们这就回去吧。”伸手便来拉李师师。

李师师又羞又恼，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一人沉声道：“住手！”

语声中，只见一个身着蓝衣、手提长斧的青年，缓缓走上楼来。

他一步步走上来，愤怒的目光紧紧盯着黄文炳。若是目光也能杀人，只怕黄文炳现在已经死过十次。

“冉飞！”——李师师顿时心头一喜。黄文炳面色微变，随即又大笑道：“‘千里客栈’里的朋友，我们真是有缘得很！”

冉飞冷冷道：“我不是你朋友。”

黄文炳上下看了他几眼，忽又冷笑作色道：“莫非你看我娘子美貌，也有非分之想不成？”

李师师大声道：“你莫要再冤枉他。我本就是跟他在一起，是你在夜里用迷香迷晕了我，将我掳到你家……”

她面红过耳，低声叱道：“你这恶徒，要是再敢冒充是我相公，我……”

黄文炳大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你有了新欢，就连老公也不认了么？”

笑声中，他身形暴起，双掌已朝冉飞连环击出。

但见他掌心内缩，含力未吐，用的赫然竟是武当“小天星”的内家掌力，掌法却是飘忽灵动，变幻无方，直到最后方才定得方向，直捣对方前胸“膻中”大穴。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