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脚步颇快，半盏茶的工夫已经上了崖顶。宋江见那前面二人，一个生得面圆耳大，唇阔口方，腮边胡碴倒竖，手臂肌肉高高隆起，当真威风凛凛。另一个相貌丑陋、形容枯槁，只是一双眼睛倒还炯炯有神，想必就是“急先锋”索超与“丑驸马”宣赞。

而跟在他们身后的那管家模样之人，四十岁上下年纪，脸上生着两撇焦黄的鼠须胡，小帽长袍，缩头耸肩，嬉皮笑脸，猥琐之极，脸上一双豆大的小眼睛老是眯缝着，只怕睁开来也跟闭着没什么区别。

索超与宣赞绝处逢生，自然喜不自胜，但一见宋江站在秦明身边，不禁勃然大怒。索超厉声道：“秦护法，这贼子……”

秦明摆了摆手，沉声道：“帮中之事等会儿再说。你们先退下。”

铁骑帮纪律严明，号令一出，无人敢违。二人纵然对“宋江”有千般怨恨，也不敢再说话，垂手立在一旁。

秦明向那管家道：“请教先生大名？”

那人笑嘻嘻躬身道：“小人马百里，是童大人手下账房。此次一路送两位堂主回归贵帮，恭恭敬敬，可没有半点得罪之处。”

秦明沉声道：“童贯就派了你一人来么？”

马百里大声应道：“只因童大人说：‘铁骑帮中都是响当当的好汉，言出必践。无论去多少人都是一样的。’至于小人么……又半点不会武功，各位英雄自然不会跟我为难。”

他神态虽恭敬，但言语之中却锋芒锐利，暗含挤兑之意。秦明怎会听不出来，面上却不动声色，沉声问道：“童贯现在何处？”

马白里悠悠道：“因天子急诏，昨夜童大人已连夜启程了，也来不及同各位英雄告别，特命小人转达，这相送的好意么……他已心领了！”

众人闻言大哗，秦明微微皱眉道：“这翠屏山正是返回东京必经之路。我等自昨夜离开神剑堂后便在这里相候，为何不见一人经过？”

马百里歪着眉毛道：“只因天子还命童大人先前往青州办事，所以童大人么……嘿嘿，是坐船沿江而下的，各位的一番苦心算是白费了……”

他虽不会武功，但精明能干、口齿伶俐，童贯此次专门派他前来，就是存心要奚落铁骑帮一番。马百里也料定铁骑帮众人绝不会欺负一个不懂武功之辈，也就愈发有恃无恐。

三

众人一听童贯如此狡诈，马百里的语气又大有讽刺之意，皆气往上冲。却见萧让上前两步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口中笑道：“有劳你老哥走这一趟了！”

马百里嘿嘿一笑道：“有什么关系。能见一见铁骑帮的威严，这个嘛……也是好的！”

却见萧让向后一跃，轻踱缓步，手里捏着几张纸，摇头晃脑地朗声念起来：“太湖湖畔千孔玲珑石一只，长四丈，宽两丈。华亭悟空禅师塔前唐朝桧树一株，高六丈，叶茂如盖。汝海玛瑙、玉石、器玩四箱。苏州花木百株。灵壁、慈溪、湖湘、武康奇石、陶器三十担……”

马百里心中一惊，心想：这是我揣在怀中的花石纲清单，他随手在我肩头拍了拍，另一只手就给我取了去，竟连半分感觉都没有！

他想到这里，不禁微觉害怕，想要上前讨回，又忌惮对方功夫了得，只有呆在原地，做不得声。

铁骑帮众人均知萧让号称“妙手书生”，空空妙手的本领独步天下，也乐得看他戏耍马百里一番，好出一出憋在心中的恶气。

只听萧让换了一张纸，又大声念道：“江州知府蔡九奉童大人纯金五百两、绿宝石一盘。楚州知府张送材奉童大人白银三千两、百年美酒十坛；淮南众官奉黄金八百两、奇珍三箱、幼童十名……”

众人听到此处，不禁对马百里怒目而视，心中均想童贯这个狗宦官，一路又不知带着你这种手下敲诈了多少贿赂。

马百里怪叫一声，想要上去抢夺。朱仝在一旁手掌轻摆，一股劲风立即迎面扑来，直逼得他满面通红脚步踉跄，哪里还能上前半步，就连口中的喝骂声也被逼得吞下了肚。

萧让又换了一张纸，念道：“红袖楼秋香姑娘，一夜十五两。怡春院小桃红，一夜二十两。醉甜园王纤纤，一夜三十两……”

只见马百里的一张老脸此刻已红中透紫，如同一枚熟透了的烂柿子。他生性好色吝啬，虽年纪已大仍然不改。此次跟着童贯一路已偷偷去嫖了数十家妓院，花去不少银子，事后又挨个把这些账记了下来，寻思着找个冤大头连头带脚敲诈回本，不料却被萧让一起摸去，丢脸到家。

萧让折扇轻摇，一个劲地念道：“……红杏阁孙雯诗，二十五两。粉帘楼荷露，二十七两。霓裳院唐小双，三十五两。”

马百里汗如雨下，好不容易听他念完，已似过了三年一样漫长。眼见周围众人各个脸上皆有鄙夷之色，更有一个美貌绝伦的少女微蹙着眉头，峨冠轻摇，哪里还有脸再呆下去？

萧让手腕一抖，三张薄纸被他内力催动，缓缓向马百里飞去。马百里两手乱抓，将三张账簿全揣回了怀里，一言不发，转身便往山下疾奔。众人见他出尽洋相，心中均大感痛快。

“石将军”石勇双手食指同时点出，解开了关、米二人穴道，喝道：“你们回去转告童贯，他这颗脑袋就权当在脖子上多寄存几天。滚吧！”

关东阳和米环武功虽然在他之上，但此刻哪敢发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狼狈而逃。众人虽笑了一阵，但想起童贯竟金蝉脱壳，偷偷从眼皮底下溜走了，也不免颇为扫兴。

秦明沉吟片刻，向宋江抱拳道：“本帮在此间事务已了，这就要赶去河北相助帮主，我等实也不敢再耽搁公子行程……”

他正色道：“今后公子若有所差遣，在下莫敢不从。”

宋江微笑还礼，朗声道：“各位请！”

四

三百多名铁骑帮众，倏来倏去，竟似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只是那份热血豪情，却还在两人的心间激荡。

宋江策马轻叹道：“这些人个个铁血义胆，其中一流高手颇多，更可贵的是号令严明，纪律森然，其帮主想必也定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李师师骑在马上，点头应道：“现今铁骑帮与水泊山庄锄强扶弱，互为呼应，若是合二为一，必定能成就大事。”

宋江心中一动，微笑道：“不错。今后若是遇到铁骑帮帮主，正应把这个想法讲出来！”

二人缓缰而行，不觉已到山中深处。只见草木石泉渐幽，松树林立，叶如伞盖，枝似虬龙，其间藤蔓缠绕，冷风微拂，阳光难入，更显得说不出的冷幽寂寥。

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啾啾”数声，高亢嘹亮，铿锵有力，似雕鸣，却又比一般的大雕叫声清亮了许多。

二人举目四望，却不见有任何踪迹。鸣声回荡在寂静的山谷中，绵绵不绝，也听不出到底是从哪个方向传出。

过了一会儿，鸣声又响，这次宋江因已留意，早听出是在西北方向。但听那叫声却显得有些焦急，似是那只大鸟遇到了什么难缠的事物。

李师师心中不安，秀眉微蹙，轻声道：“那只鸟儿遇上麻烦了，我们去救它一救，好么？”

宋江微微一笑，道：“好啊！”携着李师师的手从马背上轻轻跃起，如鸿雁展翅，向西北方飞掠过去。李师师被他真力带动，只觉得身轻如燕，迎风飞扬，既甜蜜又新奇，不禁心神荡漾。

两人穿林过溪，飞掠数里，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深潭旁边。宋江目光转动，轻轻将她拉到一棵大樟树之后，手指前方，悄声道：“你看！”

李师师顺着方向看去，只见潭边倒卧着一棵巨松，一根长长的粗枝横向潭心，上面傲然立着一头全身火红如血的大雕。

那只雕喙曲如钩，铁翅利爪，双眼如电，威风凛凛，竟比常见的大雕大了三倍有余，更难得的是全身羽毛竟是火红色，反射着日光，就似要滴出血来一般。

李师师从未见过这种样貌的鸟禽，不禁低低惊呼了一声。宋江俯在她耳边轻声道：“这种‘烈焰神雕’是西域火焰山中神物，中土极为罕见。”

只见那只烈焰神雕屹立不动，口中不断发出“啾啾”的叫声，双目紧紧盯着爪下的水面，神情竟极为严峻。

李师师心中正自疑惑不解，突然间浪涛翻涌，水花四溅，一股腥臭之风也随即扑出，从潭中飞快地蹿出一物，闪电般朝那巨雕腿上咬去。

宋江目光锐利，看得格外清楚——那怪物似蛇非蛇，似鱼非鱼，头部奇大呈三角形，两腮怒鼓，头顶生着血红色大肉冠，身体细长，全身皆覆盖着亮闪闪的斑斓鳞片，又有脚有爪。

通常如这般丑陋怪异的动物，必定是体含剧毒。只见神雕双翅一振，身子跃起，躲开了那怪物的致命一击。

它钢喙啄下，朝对方左眼啄去。速度之快，竟也丝毫不逊于刚才对方的一咬。

谁知那水中怪物身子异常灵活，一扭一潜，避开了这一着。

两只异兽相互交换过一招之后，均知对方难以对付，谁也不再贸然出击。烈焰神雕张开双翅，盘旋上空，紧紧盯着对手。而水中怪物也一直在水面逡巡游弋，不时将头高高昂起，口中黑信吐出，似在扬威挑衅。

双方对峙了约半盏茶的工夫，烈焰神雕终于忍受不住，清啸一声，拢翅下扑，便如离弦之箭朝那怪物的后颈啄去。

水中怪兽细长的身子同时自水面骤然弹起，牢牢地缠住了神雕躯体。宋江见它们静时防守严密，不露破绽，攻击时却又快逾雷霆闪电，直指对方要害，宛若江湖上一流高手，不禁暗暗喝了声彩。

却见两只异兽纠缠在一起，跌落在树枝之上。神雕钢喙啄住了怪物的颈项要害，却也被对方细长的身尾死死地箍了数匝。眼见它羽毛竖起，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李师师低声道：“那只雕好生灵异，你帮帮它吧。”

宋江微微点头，右手微扬，正要朝那怪兽脑部射出银针，忽然见那深潭之中，又有一物奇快无比地游来。

那东西约有半只家猫大小，远远比不上那神雕与水中怪物庞大，但一路游过的水面竟然都成了紫黑色。眼见潭水不住翻涌，不少一尺来长的大鱼已翻着白肚浮出水面。

神雕与那水中怪兽原本相互厮打，至死方休，但一见到那小东西朝自己游来，竟俱是惧怕无比，立刻松开彼此想要逃命。

那东西突然自水面上喷出一团紫色烟雾，罩住了一雕一兽。

烟雾才出，神雕与怪兽已哀鸣着跌落水面，不住翻滚哀号，似是痛苦之极。宋江心念电转，暗忖：那蛇形怪兽全身剧毒，神雕则常年吞食毒蛇，体内积蓄了大量抗毒之物。但两兽一遇到那小小的怪物，却死得如此之惨，看来那怪物的毒性竟是亘古未有！

转眼间，只见一雕一兽偌大的身子，已在水面上僵立不动了。

李师师看到这种既惨烈又恶心的场面，不禁脸色苍白，手心出汗。宋江眼角瞥见她神情紧张，轻轻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掌心。

那东西也终于自水面浮出，缓缓爬到怪物尸身的肉冠之上。只见它浑身带着深紫色的黝光，软软滑滑，似乎无头无身，只有六只肉乎乎的软足不停蠕动，每条软足末端却又生着尖利的钩爪。宋江纵然见多识广，也说不出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顷刻之间，那头蛇形怪兽的肉冠已被它吮吸得干瘪下去，细长浑圆的身子也在迅速收缩枯萎。

那毒物在吸干了对方的精血骨肉之后，身子竟蓦然涨大一倍有余，皮肉也旋即变得透明起来，犹如一个紫色肉囊。但见它六足次第伸出，已爬到了水面漂浮着的雕尸之上。

这一次它却用足上的钩爪撕开雕尸肚腹，倏然钻了进去。只见那神雕火红色的羽毛转瞬间便变成灰白，尸体也迅速蜷缩。

——这杀死神雕与怪兽的小东西，正是世间罕有、毒性冠绝天下的“血蜍紫星”，世间任何的毒物猛兽只要遇到这个万毒之王，便只有束足等死。这种毒物不仅生性残忍之极，胃口也是大得出奇，每日吞吃的毒虫生物少则数十，多则上百，实为所有毒物之克星。

血蜍紫星吸干了神雕的精血后，身子更涨大如脸盘，徐徐地从它肚中爬出，重新落入水中。

只见一道紫黑色的水线，迅速地向岸边延伸。

血蜍紫星上岸之后，六足齐动，挨次着地，此起彼伏，竟是奇快地朝深林中爬去。沿途被它爬过的草木皆尽立刻枯萎焦臭，留下一条焦黄色的粗线，飞速往林中延展。

宋江眼见此物如此凶残，心中暗忖：这种毒物如不除掉，只怕还不知要害多少人兽性命。他振臂而起，便要紧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