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朝奉和祝龙居然还在旁边看着，脸上竟连一丝悲伤的表情都没有。儿子兄弟的死，对他们来说竟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九纹龙”史进刚要踏出步子，却被一双稳定有力的手拉住。他突然回头，只见一双深邃而充满温暖之意的眼睛正在看着他。

那是林冲的眼睛。

——跨虎篮是武林中极为罕见的外家兵器，难用，更难练。但只要一旦有人练成，就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

——看祝虎举手投足间的功力，无疑已是顶尖强敌。

“百兽门”掌门的武功虽强，但林冲绝不能看着自己的朋友去冒险。

所以他只轻轻地说了声：“让我去。”

跨虎篮既然造得像个篮子，里面就必定要装一些东西。

但谁也不知道它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也许是见血封喉的暗器；也许是一把锋锐的匕首；也许是一根软索；一条铁链，一柄利斧……也许什么都有，也有可能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当你还在暗暗提防篮中武器的时候，长满锋利铁刺的篮子本身就要了你的命。

跟使用这种武器的对手交手，实在是一件要命的事。

林冲当然知道这道理。

与武松的彪劲刚烈不同，林冲的气质是沉静中带着锐利，淡薄中透着洒脱，如果说武松是天空中的一道闪电，那么林冲就沉静如大地。只不过他们虽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同，但在另一方面，他们却又是那么相似。

——他们同样飘零江湖，同样将友情视作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他们的血管里都流动着一股热血，一股永不向邪恶低头的热血。

——他们的胸膛内，永远跳动着一颗善良、正义、宽容的心。

不仅是他们两人，宋江、晁盖、吴用、花荣、柴进……水泊山庄里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英雄。

正是因为世间有这样的人存在，纵然不是很多，才让这个世界变得充满希望。

满地落叶盘旋。

林冲静如大地。

祝虎心里已开始有些踌躇：难道他竟知道自己篮子里装的是什么？难道他竟有必胜的把握？

但他立刻又否决了自己的这个想法。没有人知道他手中跨虎篮里究竟装的是什么——看过的都已经立时成为死人。

祝虎的动作已开始。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甚至很优雅，就像和煦的春风吹过一池湖水。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一个虬髯大汉，竟然能使出这么如女子般温柔淑雅的招式来。

但没有人笑话他，因为每个人都感觉到，自他双手间正发出一种迫人眉睫的杀气——真正杀人的招式，并不是凭动作是否犀利猛烈来判断的。这道理，大家自然都很懂。

决战已经开始，但见祝虎的攻势如剥茧抽丝，连绵不绝。

林冲的枪法却如暖冬的旭日，照亮了地面每一个角落。

——自战胜独孤一半之后，他的枪法，便已更上层楼。

——武术之道本就如此。自实战中得来的经验与领悟，正是提高武学修为最重要也最有效的一环。

长枪可及远，可一旦被跨虎篮抢攻进来，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所以林冲纵然占着上风，却也不敢逼得太近。他毕竟要提防跨虎篮中的武器。

当篮中的武器使出来的一刹那，才是真正决定胜负的时刻。

祝虎的招式还是很温柔很优雅，林冲的枪势却越来越紧。刚才的枪势虽似暖冬中的旭日，此刻却已成为炎夏的烈日。

——烈日炎炎。

——在红日的炙烤之下，是不是很多东西都会烟消云散？

只听一声清啸，林冲掌中的精钢梨花枪已挽出千朵枪花，扎向祝虎面门。

道道银光扑面！

祝虎身形扭曲，却已躲开枪尖攒刺，抢到林冲近前。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攻势凌厉的招式，防守就难免疏漏，招式中就难免有空门破绽。只要一个破绽，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只见他身形前冲，双手一翻，已有十六支蓝汪汪的梅花针、十二支金钱镖，九颗铁蒺藜、八枚钢标、四块飞蝗石和三把玲珑飞同时自跨虎篮中飞射出来。

这些武器有的强劲如矢，直扑林冲胸腹；有的盘旋飞舞，环绕着攻击林冲身后，实在是密如渔网，毒辣之尤！山庄众人看着，全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林冲居然还是不动声色，左手长袖流云般卷出，斜斜地划了一个圈子，那些漫天飞舞着的暗器竟然就如石沉大海，立即无影无踪。

但是祝虎此刻距他已不过四尺。

跨虎篮又一抖，二只飞爪、六把飞刀疾射而出，朝着林冲的上、中、下三路飞刺过去。

林冲的右手居然还是紧紧握着枪杆不放——此时此刻，长枪已在外围，还有什么用？

他身形急闪，刚好避过八把刀爪，枪杆横扫，化枪为棍，朝祝虎拦腰打去。

他虽已避过两轮凶险之极的暗器，但身法的变化也已几乎到了尽头。祝虎只不过轻轻一闪，便躲开了横扫的枪杆。

祝虎再近林冲二尺。

眼见跨虎篮虎虎生风，朝林冲当头砸下，其劲力足以击石如粉。便是被篮上的毒刺划破一点皮肉，也是顿时就要见血封喉。

林冲竭尽全力，缩身闪避。

到了此刻，两人身法和招式的变化都已到了穷尽，看来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谁知祝虎的双手却突然一分，竟自跨虎篮中霍然提出一个更小的跨虎篮，闪电般直捣林冲左胸。

——这只大跨虎篮里，原本已射出数十件大大小小的暗器，谁也想不到里面竟然还装着一个小篮。

这只跨虎篮，才是要命的篮子！

花轻雨的惊呼声已骤然响起。她的人更似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祝虎左掌中的跨虎篮，离林冲的胸膛仅有不到半寸。他已算准了林冲绝对避不开这一招，但他的所有力量却突然间全都奇迹般地消失了。

雷霆万钧的力道，一下子就从他掌心全部溜走。然后就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自小腹内迅速地涌上来。他手中的跨虎篮已无力再推进半分。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小腹之上，竟赫然多出了一截枪杆。杆身上还在淌着鲜血。自己的鲜血！

——林冲的长枪分明已在外围，怎么可能扎进自己的肚子？

祝虎死也想不通。

他的舌头已僵硬，一双凸出的眼珠却死死瞪着林冲，耳中听到对方冷冷道：“你有两只跨虎篮，我也有两柄枪！”

林冲的确有两柄枪。

——他“枪中套枪”的绝技，已是第二次救自己的性命。

祝虎呆呆地听着，他死也要死得瞑目。然后他的身子突然就变冷，僵直，仰面倒下。

四

两条性命，已经偿还了水泊山庄两名家丁的命。

——人命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要是任意夺走他人生命的人，就一定要用自己的命来抵偿。

只不过今天死的人已够多。更何况为死者的公道，也已经讨回来了。

所以山庄内已没有人再想动手，有人大声道：“留下马，你们走！”

祝龙却不走。

“既然我的两个兄弟都已死在这里，剩下我一个人也没有什么意思。”他这样说着，声音虽不大，但却是无比坚定。

他长叹一声，缓缓地自怀中抽出了一对子母离魂圈。

他的动作也很缓慢，很悲壮，谁都看得出他已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每个人的心头忽然都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祝朝奉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双苍老的眼睛已显得说不出的空洞。他看着自己的大儿子，脸上突然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分不出来究竟是悲痛，还是麻木？

阳光下，子母离魂圈在闪着灿灿的光。微风吹过，两只钢环相互碰撞，发出一阵“叮铃铃”的响声，似乎在叹息。

——生命中，岂非就是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事？

祝龙仰天吐了口气，朝众人拱了拱手，道：“请！请成全！”

人群中响起了一个无比优雅的声音：“让我来。”

一个女孩子轻轻地站了出来。李师师。竟然是李师师！

她剪水般的瞳仁里也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她已不忍看到这里有更多的尸体，无论是朋友的还是敌人的。

若是庄内有人再出手，片刻之内地上便很可能又会多一个死人。她只想靠自己的力量挡上一阵，先化解掉祝龙勇猛的攻势，让他把悲伤全部宣泄出来，再罢手言和。

——她之所以对自己的武功有这样的自信，完全是源自那两张玄女心经图。

——“玄女心经”正是当世的绝顶神功，修习之人不仅内力进展神速，而且触类旁通，再一窥天下任何一门武学都能飞速融会贯通。

适才她眼见武松与祝彪、林冲与祝虎的两场恶斗，将四人的招式与心经上的图案一一印证，忽觉身子如激浪扬波，飘飘欲飞，意念所至，全身劲气更无不收放自如。

不知不觉间，她的武学修为竟已突飞猛进至一流高手的境界。

此时她见祝龙朝众人邀战，不忍看他赴死，心念一动，便走了出来。

她凝视着祝龙，缓缓叹息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她的语声是那样柔和，充满诚挚之意，祝龙竟不由得也垂下头去。

谁也无法看清祝龙脸上的表情。良久，方才听到他一声长叹：“我两个兄弟今日死在这里，虽是行为不端之报，我这个大哥却也有莫大的责任……”

他冷汗淋漓，仰面叹道：“他们既去，我也不想再独自偷生……我为他们战死在这里，也算尽了兄弟情分！”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就紧紧地闭上了嘴，闭成了一条线，连腮旁的肌肉都因为用力而凸起。

——他已不打算再说任何话，他所要的，仅仅就是有尊严地死去。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一个人若是用这样的表情来对你，那么无论你再说什么都已无用。

李师师面沉如水，终于缓缓道：“好。我答应你。”

她的语声虽仍然温柔，但竟也同祝龙刚才的话一样坚决，再无回旋余地。祝龙霍然抬头瞪着她，目光中已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神色。

宋江面带沉思之色注视着两人，也不知心中在思索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