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炳冷冷道：“不错，那些财迷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只怕连亲娘都会卖掉。这世上不爱银子的奴才，本就比不去吃屎的狗还要少……”

他双目闪动，忽然顿住语声，一字字道：“难道你刚好抓住了其中一个？”

宋江道：“不错。”

黄文炳道：“但这帮废物并不知我去向……”

宋江截口道：“你只是给了他们一半酬银，对么？”

黄文炳道：“不错，我原本答应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只不过我本就是骗他们的，我怎么会再浪费银子在这些蠢猪身上？”

宋江微微一笑，道：“你错了……”

黄文炳冷笑道：“是么？”

宋江的视线虽连看也没有去看他的右手一眼，但全身上下早已蓄势待发，只要对方神志稍有疏忽，他就有了机会。怎奈黄文炳似也看穿了他的心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口中道：“阁下若以为这样便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的手稍微一紧，李师师就已透不过气来。只听他在她耳边微笑道：“在下本也是怜香惜玉的人，只希望阁下莫要做傻事……”

宋江心中一阵绞痛，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徐徐道：“在下自然不会做傻事，只是阁下却做错了——第一，你既然答应过的承诺，就应该履行；第二，那些人却也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笨。”

黄文炳面色微变，口中却依旧冷然道：“哦，真的么？”

宋江沉声道：“他们正是已看出你并没有真心付钱，才会在你衣服上留下一种特制香味以便跟踪。在下便正是靠了他们驯养的猎犬，方才寻到这里的。”

他目光闪动，沉声接道：“再说，假扮铁骑帮毕竟要冒天大之险，万一不巧被捉住，也只有找出你的所在他们才能将功补过。”

黄文炳虽然还在冷笑，但显然早已失去了刚才的自信，大声道：“香味？哼！我怎么没闻到？”

只要稍稍有些经验的人便可以听出——用这种声音说话的人，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

宋江悠然道：“原因很简单，只因为他们在与你谈‘生意’时，早已悄悄给你闻了一种特殊的解药……”

黄文炳的脸色，终于还是变了。

——一个人千万莫要把自己看得太聪明，把别人都当作傻瓜。若总是这样，最后真正的傻瓜往往就是他自己。

这个道理，他到现在才终于懂了，他简直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两个耳刮子。

他的心志，也在这一霎间微微动摇。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银光突然自宋江掌中飞起。便连流星闪电也不足形容它的速度！

黄文炳大惊之下，既想闪身躲避，又想扯过李师师挡住暗器。

便在这弹指之间，那缕银光已没入他扼住李师师咽喉的右手手腕。他全身力道便似遭闪电击中一般，被骤然击溃。

宋江射出暗器，身形同时攻出，一曲，一闪，已抢到面前，自肋下将黄文炳的手臂向上一托。李师师的整个身子立刻被他揽在怀中。

他一招得手，身形一侧，骤然急退，已完全将李师师挡在身后。

这一着的准确、迅速、灵活，已没有人能够想像。即便是宋江自己也从未使出过如此有效的动作，这无比凶险的处境已激发了他所有的潜力。

——这几乎已是人类速度、体能与技巧的巅峰！

一缕鲜血，从黄文炳的手腕间缓缓沁了出来。

只见一枚极细的银针，几乎已全部没入了他手腕外侧的“阳谷”穴，只稍稍露出针尾。它只是恰好击溃了黄文炳手上的所有劲力，便再也不多推进半分，就连李师师的一丁点皮肤也未曾划破。

黄文炳面如死灰，颤声道：“你……你要怎样？”

宋江反手解开李师师的穴道，将她轻轻地靠在身旁一张木椅上，沉声道：“我要将你交给铁骑帮——须知你既然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就一定要亲自偿还。”

黄文炳步步后退，目中露出万分恐惧之色，此刻的脸色也只不过比死人多口气而已。

他背抵墙壁，冷汗淋漓，嘶声道：“不要……不要……”

突然间，一只手骤然就从他脊背所靠的墙壁内伸出来，坚硬的墙壁顿时破了个大洞。他的身子就被这双手从洞中猛地扯了出去。

一柄三寸一分长的飞刀，自洞内穿过，带着无比尖锐的风声朝李师师射去！

刀光毒如蛇蝎，眼见李师师无可闪避，宋江双手急扬，“漫天冰雨”已然出手。

飞刀至中途，但听“咄！咄！”细响，已在迎面而来的细密“冰雨”中寸寸迸裂。无数冰冷的寒星去势不减，自洞中穿出。

只是宋江面前，却已经空无一人了。

秦明三人听到屋内异响，疾步冲入，乍一见此情景，也不禁呆在当场。宋江转过身去，轻轻揽住了李师师双肩，柔声道：“不要怕，一切都过去了。”

李师师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又流了下来，哽咽道：“你……你终于回来了……”

宋江轻抚着她的秀发，轻声道：“都怪我不好，我回来得也实在晚了些。”

李师师不禁扑入他的怀里，泣声道：“你不要怪自己……我本不该上他当的。只要现在我们在一起……我……我便什么也不想了！”

她虽免不了女孩子羞涩的天性，但此刻患难之际真情流露，即便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顾一切地将心底的话讲了出来。

良久，秦明试探着道：“宋公子，那假扮你的人……”

宋江叹道：“在下原本正要擒下他交与贵帮，却有人将他救走了。”

萧让悚然道：“普天之下，有人竟能从公子手下将人带走？”

李师师幽幽叹道：“他若不是因为分心保护我，又怎会让那人得手！”

宋江沉吟道：“假扮在下之人名叫黄文炳。而那救他的人在下此前却曾会过两次——若是在下再遇到黄文炳，一定尽力将他擒下，交由贵帮处理。”

他凝视着三人，复又沉声道：“至于明日清晨营救雷、侯两位堂主之事，在下也定会赶来相助。”

秦明三人相互使了个眼色，齐齐抱拳道：“宋公子以德报怨，我等万分惭愧。铁骑帮三百弟子明日在翠屏山恭候大驾！”

四

窗已开。

清冷的月光，便毫无遮拦地洒了进来。

整间屋子虽已破败不堪，但对于宋江与李师师来说，却是如若天堂——二人自相识以来，患难弥多，如此际这般相偎相依的时刻真是少之又少。

所以纵然这只是一间寒室，实已胜过广厦千万。

李师师依偎在宋江怀里，轻轻叹了口气道：“昨日铁骑帮恨你入骨，此刻却又敬你如同贵宾……你刚才这一去，到底做了些什么？”

宋江微微一笑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恰好遇到童贯座下数百人围攻铁骑帮，助了他们一臂之力。昨日朱仝口中所说的索超、宣赞二人也正是被童贯所擒。那童贯是出了名的赃官，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李师师叹道：“你此刻讲得虽然是轻描淡写，但我知当时的情景也必定危机四伏，艰险莫名，否则你又怎会这么久才赶回来……你……只是不想让我为你担心。”

宋江微笑道：“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在这里么——况且那领头的两名高手其中一人我却是早就认得的。”

李师师喜道：“是你朋友？”

宋江微微摇头笑道：“此人名叫关东阳，虽非善类，却也不是穷凶极恶之徒，此前曾两次落在我手中，都被我放了——黄文炳纵有一石三鸟的毒计，却也料不到竟会有此疏漏。”

李师师嫣然道：“所以关东阳一见你，既知道打不过，也没有脸再向你出手，对么？”

宋江道：“不错。可是他虽被我镇住，‘绵里藏针’米环却是个狠辣的角色。”

李师师柔声道：“只不过他又怎会是你的对手？”

宋江道：“当时他眼见形势不妙，立即下令施放蚀骨穿肠的毒水——但却没料到，我手中的三颗铁菩提，却立刻将喷筒的喷嘴完全打破了。”

李师师道：“那他就此罢手了么？”

宋江叹道：“此人人如其名，绵里藏针，阴险狡诈。口中说两家罢手，却向我突然施袭。他那两把峨嵋刺使出的‘金丝绵刺三十六式’招招阴沉毒辣，稍不小心就会着他的道……”

李师师嫣然一笑道：“你也莫要再吹牛了——他就算再狠也没有胜过你，你岂不是在为自己吹嘘么？”她脸上泪痕未干，此刻却又含泪一笑，当真如奇花承露，美丽绝伦。

只听她笑道：“那后来呢？”

宋江微笑道：“我出手点了他的‘太乙’、‘梁门’、‘乳中’三处穴道，他哪还动弹得了？”

李师师思索着道：“想必此刻铁骑帮早已开始反击了吧？”

宋江点头道：“不错。那铁手护法秦明的武功十分厉害，童贯座下高手之一狄五先前已被他除掉，关东阳在三十招之内，便也败在他手下。”

李师师道：“那其余的捕快呢？”

宋江道：“铁骑帮众人绝处逢生，自然个个争先，骁勇无比。其余的捕快虽人多势众，但已群龙无首乱了斗志，抵抗不多时便散了。”

李师师突然惊道：“呀！那些人惨败回去，童贯一怒之下会不会杀害索超和宣赞？”

宋江微笑道：“这一层我们也想到了——他却绝对不敢的。”

李师师沉思道：“莫非你们擒下关东阳与米环，要与他交换人质么？”

宋江点头道：“正是。索、宣二人身为铁骑帮堂主，杀了他们反而会更加激起他们的仇恨。而童贯身边八大护卫已死二人，若是再少两名，只怕他很难有命再活着把‘花石纲’运回汴梁——”

他拊掌笑道：“童贯为人老奸巨滑，自然懂得其中的厉害关系。”

李师师微笑道：“所以你在危难之时援手相助，帮了铁骑帮这个大忙，他们即便火气再大，也要重新想一想了。”

宋江含笑道：“他们虽原本恨我入骨，但若知晓是有人冒名假扮，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李师师方自欣然点头，忽又道：“对了！他们怎会跟你一起——难道你算准黄文炳一定会来么？”

宋江沉声道：“我听了秦明对‘我’的形容，又想到你曾提起黄文炳善于易容，已猜到多半是他在挑拨离间，立刻想起今晚你独自一人危险非常，便赶了回来。秦明等人一则须查明真相，二则又不肯白白放我走，自然是要跟着来的。”

李师师凝目望着他，终于微笑道：“这样一来，铁骑帮不仅不把你当作仇人，反而成了你的朋友，倒是一件大好事！”

两人小别重逢，更经历了诸多磨难，竟谁也舍不得独自睡去，只盼能够多聊些话。不知不觉间，天色已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