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师师轻轻看了他一眼，忽又微微一笑道：“何况就算是赵先生自己，也是没有睡好的呀！”

赵光霁给他说中心事，面上暗自一窘，便不再说下去。

宋江敏锐的目光，此刻却也变得有一丝黯然。他望着李师师，又看了看赵光霁，似已明白了一切。

他虽然还在微笑着，但笑容中却也含着些许无奈，些许感触。

三人半晌默然无语——他们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很多言语本就不能多说，也无须多说。

赵光霁默默望着一轮红日，良久终于转换了话题，说道：“这样的清晨佳境，据说正是人一天之中头脑最灵活之时……”

他转首看着宋江，朗声笑道：“公子何不与我对弈一局，也好让我领教公子高超的棋技？”

宋江含笑道：“先生既然有此雅兴，在下理当奉陪。”

赵光霁亦笑道：“下棋一道，却与做人一般，品高则棋佳——公子文武双全，必不会让我失望！”

宋江微笑道：“我只希望在先生手下，莫要输得太惨。”

棋盘，是用一整块湖南菊花玉石磨制而成的。盘身长宽各一尺二分，厚五分，深深地刻着纵横十九道棋路，盘面早已被研磨得光滑如镜，竟连二人的容貌都隐约映得出来。

棋子用的是福建寿山所产的黑、白两色水晶石，温润中透着清凉之意。

这一套棋具，已绝对是世间珍品。

宋江与赵光霁盘膝对坐，李师师轻轻坐在一旁。宋江朗声道：“先生请执黑子。”

赵光霁沉吟道：“你是客人，理当执黑。”

宋江笑道：“哪有反客为主的道理？在下还是下白子为好。”

赵光霁微微沉吟，旋即沉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却见他轻轻以中、食二指拈起一颗黑子，手臂却迟迟不曾抬起，目光闪动，徐徐接道：“此局公子可愿与我赌上一赌？”

宋江微微一笑，道：“怎样赌法？”

赵光霁目光不霎地看着他，缓缓道：“若是谁输了，不论对方提出任何条件，只要力之所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此言一出，李师师固然心中一惊，连他身后的赵雷都变了颜色。

——江湖中人最重信义，若是言出不践，必然被人所不齿。万一宋江获胜，提出异常难办的要求，那主人不是作茧自缚，骑虎难下么？

越雷急得满头大汗，俯在赵光霁耳边轻声道：“主人请三思！这条件，却是断不能轻许的……”

赵光霁却若未闻，凝望着宋江的一双眼睛，徐徐道：“而且这盘棋，我们还需下得与众不同。”

宋江含笑道：“愿闻其详。”

赵光霁缓缓道：“对弈之道，能者众多，观者更是无数，却皆是落棋屏声，观者无语，千百年来未有更改——”

他接着沉声道：“今日你我何不反其道而行之，每落一子，必辅之以关于围棋的逸闻典故。胜负固然要凭终盘计子，但若是哪一个中途说不上来，却也算输。”

宋江拊掌微笑道：“这样的下法，恐怕自围棋创始以来，只有你我二人了！”

赵光霁双目眨也不眨地注视在他面上，沉声道：“公子可愿一赌么？”

宋江却不迟疑，应声道：“好！我赌了。”

赵光霁听他愿赌，心中不禁暗喜。

——他见宋江武功卓绝，人才非常，已经起了收录为己用的念头，只因自己不会半点武功，便提出赌棋之法。

——他自幼便下得一手好棋，生平至今竟从未败过，那些典籍趣闻也早已烂熟于心。宋江武功纵然独步天下，但习武耗时，又有多少时间钻研于下棋一道？更何况他执黑先行，又占了一分优势。

赵光霁算来算去，自己已立于不败之地，心中虽喜，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公子果然爽快！”

他手执黑子，翩然下在东北角星位。口中道：“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所说的，正是三千多年前帝皇唐尧制作围棋的传说。

宋江随即在西南角星位落了一子，道：“舜效法尧帝，教子商均以棋。”

赵光霁与他相视一笑，心中道：“原来晋朝人张华写的《博物志》，你也曾看过。”手中黑子再占另一星位，口中道：“关公刮骨疗毒。”

昔年三国时蜀国第一猛将、汉寿亭侯关羽在攻曹之际被毒箭射中右臂，神医华佗取尖刀刮骨，┯猩，流血盈盆，关公始终面不改色与马良弈棋，局终而毒刮尽，华佗惊叹为天神。这个故事倒也流传甚广。

宋江旋即在东南角上三四路上落了一子，朗声道：“王质观棋烂柯。”

传说晋朝时王质进山砍柴遇见两童子下棋，便在一旁观看。一盘棋还没有看完，手中的斧柄竟已朽烂。他回家之后，却发觉同龄之人都皆已老死——原来“天上一日，人间千年”，他遇到的竟是两个仙人在下棋。

赵光霁沉声道：“弈秋通国善弈。”又在三路边上下了一子。所说之人便是见于史籍《孟子》记载的中原第一位棋手弈秋，于战国初期被推崇为“通国之善弈者”、“围棋鼻祖”。

宋江应声道：“杜夫第一名手。”旋即小飞一子，攻中带守，意图中腹。西汉时，人称杜陵人杜夫子为“天下第一名手”。宋江用在此处，确是对仗工整。

赵光霁下子经营边路，口中道：“王粲复盘不错一子。”

魏国“建安七子”之一王粲有一次看人下棋，棋局被不慎打翻，他却凭着记忆，两次重新摆出了原来的棋局而不错一子。下棋人惊得目瞪口呆，王粲也因此被誉为“弈中神人”。

宋江沉吟道：“孔桂伴曹应棋侍诏。”落子飞取腹地。孔桂因棋力超强，曾被推荐给酷爱围棋的曹操，常伴他左右，随从出入。

两人开局初期都是快棋，就这样往复落子，每人均已下了十一着。

李师师看到此时，心中已微感疑惑。她见赵光霁虽已经在东北、西北两角捞取了不少实地，但对于中腹之地却似乎不甚看中。

——原本围棋讲究“金角银边”，边角实空本应首先占领，但赵光霁捞取实地的棋力似乎又过于凝重，反倒不如宋江布局虚实相生，攻守兼备，对于中原腹地的进攻能力却是更强。

李师师对于棋道原本也算不上十分精通，但俗话说“旁观者清”，而且棋道音理、万事万物，到了最高境界却都是相通相鉴。她既在琴道音律上造诣精深，观看棋局也自有一种见解。

此时只听环佩叮当，一个少女雀跃着跑了过来，正是赵岚岚。

她眼珠一转，嘻嘻笑道：“哥哥，你是在与宋大哥比赛说围棋故事么？我也知道一个！”

赵光霁此时布局已成，正在认真思索如何打入宋江阵中，“嗯”了一声，并不在意。赵岚岚却已自顾自地讲道：“你们说的都是男人，我却要讲一位女棋手……李姐姐可知道么？

李师师微笑道：“倒要请教。”

赵岚岚大声道：“齐朝东阳之地有一个叫娄逞的女子，冒着‘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世俗偏见，女扮男装以围棋交游于公卿之间，最后还被……被宋明帝任命为扬州议曹从事——怎么样？她不也是不让须眉的女中花木兰么？”

二

宋江微笑答道：“你说得不错。”

此时赵光霁手中落棋，一子刺出，使得棋盘西南角黑子就像长矛对准白棋的虎口刺去，正是一手妙着。

他一子既落，看着宋江，口中不停道：“宋武帝刘裕、文帝刘义隆、明帝刘域、武帝萧绩、梁武帝萧衍、简文帝萧纲、陈武帝陈霸先、后主陈叔宝。”

他所说的都是南朝一些酷爱围棋的皇帝，这些君主甚至设置官署举行围棋赛，编辑棋谱，其痴迷程度可见一斑。

宋江微微一笑，一口气道：“南唐后主李煜、中主李景、唐高祖李渊、顺宗李涌、玄宗李隆基、杜牧、刘禹锡、杜甫、元稹、王勃。”随即在四五路上一子拆三，扳了一手。

这一着，不仅有效缓解了黑棋的攻势，而且守中带攻，堪称精妙。

他列出的名人不仅有皇帝，还有唐朝众多著名诗人。杜甫本人就是一个棋迷，在诗句中曾多次提到围棋，诸如“楚江巫峡半云雨，清覃疏帘看围棋”、“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而“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在下棋时，投四子可作一诗，真可谓一朝大才子。

赵光霁此刻正全力防守，紧靠着白棋下边托了一子，沉声道：“宋太宗三棋势。”

据说宋太宗赵光义非常喜爱围棋，常常做些死活棋势来考量朝臣。相传他的三个棋势：“对面千里”、“独飞天鹅”和“海底取明珠”无人能解，被王禹傅敬称为“天机秘密通鬼神”。

宋江落子如风，一棋相辅，接道：“贾玄手中扣子。”赵光霁莞尔一笑，心道：“竟连这个故事都被你知道。”

原来，宋太宗与棋待诏贾玄下棋，次次皆让对方三子而反胜。一次太宗欲考较他的真实水平，便事先定下“赢棋赏衣，输棋受罚”之约。一局终了却成和局，太宗以自己让子为由判贾玄输，就命左右将他架出去扔进泥水里，不料贾玄立刻挣扎着摊开掌心大喊道：“我手里还藏有一子呢！”太宗大笑，便赐与他红色锦衣。

棋来棋往，时间流逝。眼看一轮绯红的圆日，已将热力喷薄而出。

此时棋局已进入中盘，两人落子越来越慢，神色也越发专注严肃。在一旁观棋的三人已渐渐猜度不出双方每一子的用意。

赵岚岚棋力本浅，此刻凝视棋局颇久，不觉头晕眼花，胸口烦闷，赶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瞧了。

其时赵光霁数子孤军深入，却被宋江西南角的白子全部隔断绞杀。而他的黑子却在东北角四五路线上声东击西，应此攻彼，吃掉了宋江五子。在东边的四至七路线上，黑白双方各自的十余子皆成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