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掌法，笔画多的字不见其繁；笔画少的字也不见其陋，意透指间，虎虎生风。李师师看得心驰神往，不禁轻呼道：“好凌厉的《九成宫醴泉铭》！”

赵光霁朝她微微颔首，心道：“这部初唐欧阳洵的楷书，你必定是认得的。”

赵雷身形展动，突然掌风一变，如痴如醉，似斜似正，掌法酣畅淋漓，龙蛇飞舞，飘逸潇洒。

宋江击掌喝彩道：“怀素狂草《苦笋帖》，果然妙不可言！”

只见赵雷长袖挥舞，如流云，如飞雪，如骤雨旋风，飞动圆转，指实掌虚，乍看出招全无章法，但若仔细一瞧，又觉得凌乱之中自内藏着一种法度。即便是江湖之上的一流高手遇到这一路掌法，也是瞻前顾后，应接不暇。

三

赵雷一波三折，一笔三过，《苦笋帖》刚刚使完，身法再变，出掌忽又变得凝滞万分，似乎攻出的每一掌都拖着千斤重担，如同在石上刻字一般。

他此时，又已换了唐代李阳冰的篆体书法《颜家庙碑额》。那篆书从泰山、峄山刻石风格变来，开合演绎，盘绕纠结，自成风格，后世多有习书之人临摹，称之“笔虎”。

厅外此刻月涌中天，厅内灯烛通明。赵雷投射在地上的无数个影子，也似乎成了无数个绝顶高手在同时踢腿出掌，银钩铁划，蔚为壮观。众人凝神屏息，已大为折服。

宋江凝目细看，心中只觉他的掌法孤高绝世，其中却又隐隐含着一种富贵之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度，竟已异常巧妙地被他融合为一。

只见赵雷一声清啸，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不绝，左掌直挥出去，最后一撇侧锋已划出。

掌去如刀，如霆电交加，迅猛之极。

一丈之外，一把空着的黄花梨圆后背交椅随即应声飞起，片片碎裂。这“劈空掌”的功力，实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半空中，木屑如雨般洒落。赵雷身形凝立，抱元收势，在众人的喝彩声中缓缓走了回去。

他重新立在赵光霁身后，口中傲然道：“宋公子，老夫抛砖引玉，还望请教你的绝代掌法！”

厅中众人的双眼，瞬时便眨也不眨地盯在宋江身上。

只见宋江略整衣衫，缓步走至厅中，低首不语，似在沉思，又似心志恍惚，谁也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突然抬首，目中神光湛然，显然心中已有了计划。

他微微一笑道：“‘疾风掌法’意在伤敌，烟火之气太重，怎敢与赵老前辈的雅致武功相提并论？在下今以古今名句应对前辈的碑帖书法。不当之处，还请多多指教。”

宋江轻喝一声道：“献拙了。”双臂一振，已轻飘飘跃起。

只见他如轻燕盘旋，身子灵动无比，一双手掌忽然化做漫天掌影，竟似千百只飞鸟聚首徘徊，忽又乍合为一，口中吟道：“海燕双栖玳瑁梁，空山百鸟散还合。”这两句，上句是沈诠期所作，下句为李颀的绝句。他妙手拈来，不仅浑然天成，而且以武配诗，情景交融，天衣无缝。

“还合”二字刚刚出口，他身子已斜斜偏出，左掌如落英缤纷，右掌顺势拂出，曼妙潇洒，干净利落，掌风所及物无可挡。双袖随即轻轻拂动，柔似柳丝飞絮，朗声吟道：“桃花日尽随流水，柳拂旌旗露未干。”这两句一属张旭，一属岑参，也是绝妙佳对。

赵光霁文才卓绝，自然对这些典故了如指掌，不禁大为钦服，连声赞叹。赵岚岚、李师师等人更是看得心摇神驰，连赵雷也是悚然一惊。

宋江自顾朗吟道：“回乐峰前沙似雪，曲岛苍茫接翠微……孤城背岭吹寒角，翻身向天仰射云。”双掌一错，内力交注，整个屋子霎时寒气逼人，如严冬雪花飞落。屋内原本熊熊的炉火竟在霎时之间暗了下来，那一壶新沸茶水顿时也不再冒出腾腾蒸汽。

瞬时间，劲气又变，一股柔和暖煦的真力涌来，罩在众人身上，各人恍惚又觉得似雪融阳出，万物滋生，隐约竟有“翠堤映春晓”的诗情画意，当真便是“曲岛苍茫接翠微”。

众人心神飞扬，又见宋江仰首向天，左掌拢到唇边，看似吹角连声，实际却是用来隔开敌人击向面门的拳脚，妙用无比。

这几招攻守兼备，流动自如，更兼内力浑厚，即便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也很难全身躲过。

宋江身形再变，反身引臂，虚拟向天拉弓之势，右手中指屈起，旋即弹出。只听一缕尖锐的劲风破空，二丈之外的一根紫檀木柱竟赫然被他“弹指神功”的劲力凌空刺出一个三寸深的圆洞。

这四句诗，一取自白居易；一取自温庭筠；一取自刘长卿；一取自杜甫。对偶工整，精妙无双。

赵光霁不禁失声喝彩道：“好一着‘翻身向天仰射云’！”

宋江微微一笑，接着吟道：“狐裘不暖锦裘薄，绛唇珠袖两寂寞。”将岑参与杜甫的诗句合二为一。

只见他双掌翻飞，护住周身上下七十二处大穴，密如无隙，别人即便是有再强的攻势却也无法抢入掌影之中。

突然，他两袖轻飘飘挥出，阴柔之中却含着一股极强的劲力，众人只觉得劲风拂面，连呼吸都格外困难，一时间竟被逼得说不出话来。

宋江面带寂寞之色，缓缓吟道：“斜拨玉钗灯影畔，深锁春光一院愁。明月如素愁不眠，一片冰心在玉壶。”

他将张祜、刘禹锡、李白、王昌龄的四句绝句合成一体，当真是水乳交融，妙手施来。话音中，他右掌自头顶斜挥，中、食二指捻成剑诀，飘逸潇洒之中竟含着一股凛然剑气，夺人心魄。

宋江以指作剑，凌空向厅外虚点，只见院落中树影簌簌摇动，地上月光明灭不定，已是被他凌厉的剑气激得变了颜色。

赵岚岚娇笑赞道：“宋大哥，好强的剑气！”

四

宋江一声清啸，双臂大开成围合之势，形成一轮圆月轮廓，真力笼罩方圆一丈之内，面前如若有敌手，则非被他双臂拢进去不可。

——但“明月如素愁不眠”这一招使出，他自身岂非也空门大露么？对方如果以双拳直捣他胸腹，他又怎能抵挡？赵雷武功卓绝，一眼便已看出其中关键，只觉得这样的破绽，宋江是绝对不应该有的。

他心念电闪，这一念尚未转完，只见宋江的双手突然闪电般往中间一拍。这劲力是何等之强！对方就算有百十只手臂，只怕也会被他夹在中间，筋骨尽断。

赵雷看在眼里，不禁脱口而出道：“好一招‘一片冰心在玉壶’！”

宋江面上随即呈现寂寥之意，吟叹道：“繁华事散逐香尘，心有灵犀一点通。”杜牧与李商隐的两句诗连缀，已是结尾。

语声之中，他的右足足尖着地，衣袂当风，竟就地飞快地旋转起来。赵光霁等人开始还能看得出他的面目，可到了后来除赵雷之外，众人都只能看见一团飕飕的白影，直如惊风骤雨，电闪霆飞，其势之快无以复加。

那小泥炉上壶中的茶水竟被他飞旋真力带动，径自从壶嘴之中高高喷涌而出。碧绿色的细细水柱在半空之中散开，顿时化为无数细小的水珠洒落下来，如若飞泉溅玉。

一时之间，满室茗香四溢，雨雾纷飞。赵岚岚等人直看得目眩神迷，心旌荡漾，只觉得自己几如扬波凌云，飘飘欲舞。

突然间，这一团白影又倏地停住。

众人目眩之际，眼前却依旧觉得宋江似是还在飞旋一般，心中却知只不过是头晕眼花所生出的幻像。等众人终于能够聚神明目，再看过去之际，不由得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只见宋江双掌置于胸前，掌心对峙，虚抱成球。

他神情潇洒，嘴角带笑，笔直地站在那里，雪白的衣衫看起来依旧不染一尘。只是足底的花岗石地面竟已经被生生钻出一个三寸深、二寸阔的光滑圆坑。

那花岗石地面坚硬无比，即便是使用数十年，也未见得能够磨去一厘厚度。但此刻宋江只不过穿一双软底轻靴，就能将它钻出洞来。

赵雷悚然暗忖，若是用内力将地板寸寸踩碎，自己也能办到。但要是像这般用足尖研磨石板成洞而靴子不破，自身功力则万万不达了。他心中暗叹不如，又对宋江既惊且佩，多了一层忌惮，这种复杂的心情混在心里，难以说出是什么滋味。

李师师与赵岚岚此刻却早已是笑靥如花。赵光霁直起身来，击掌笑道：“好一段珠联璧合的新创掌法！宋公子若非烂读诗书，武功绝伦，又怎能即时创出这一套诗中有武、武中有诗、气象万千的神功……”接着并大笑道：“公子果然是文武全才！”

宋江面上却未有半点得意之色，向赵雷深揖道：“若非眼见赵老前辈一套以书法赋掌法的武功，深受启发，在下又怎能临场献拙？这里还须深深谢过。”

赵雷凝望他半晌，突然叹道：“胜而不骄，谦恭有礼。后起之秀中有你这样的人材，又怎是老夫所及！”

赵光霁哈哈笑道：“今晚以武会友，受益颇多，现既已夜深，我等不如各自歇息……”

他微微一顿，凝目望着宋江道：“宋公子今晚就请留在寒舍，明日再聚如何？”

一整晚，李师师辗转反侧，却几乎没有睡着。

数天来的遭遇，有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中一一闪过。黄文炳那奸邪的面孔，淫毒的笑容，令她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她根本从未想到世间还有这般卑鄙邪恶的人，他简直就是由一只狐狸、一匹恶狼、一尾蝎子、一只蜘蛛斩碎了，揉烂了，再和上一碗毒药、一壶迷魂酒而做成的。她只希望自己今后永远莫要再碰上他。

幸好宋江已在身边。只要看见他那自信、亲切的笑容，她已就觉得有了依靠，就算前面有再大的艰险，再多的磨难，她也有信心去面对。

一想起他，她的心中就如同饮了糖水，甜甜的，又带着一丝羞涩。就连无边的黑暗似乎也轻快了许多。

窗外鸟鸣唧唧。天，已经微亮。这漫漫长夜，却已经不知不觉地度过了。

——宋大哥呢，他是不是也已经起床了？

——他，他也会……想着我么？

李师师对着铜镜，痴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容，忽然发觉自己的心情是那么急切，简直就连一刻也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几乎是连头发都还未完全梳好，就冲出了门去。

从卧房到客厅的路本就不长，但她却似觉得走了好久。此刻，她终于到了厅上，却见宋江与赵光霁早已并肩站在桂花园里。

厅外桂花飘香，树影间透着淡淡的晨光。赵雷远远垂首站在一旁，两人携手立在桂花丛中，仿佛与这美丽的景色融为一体。

李师师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不禁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这二人原本是天生的对头，却偏偏又能成为朋友。

她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宋江耳力敏锐，早已察觉，口中微笑道：“李姑娘，你也这般早么？”徐徐转过身来。

赵光霁微微一惊，转身看见李师师眼皮微肿，清丽中略微带着几分憔悴，心中不禁大是怜惜。柔声道：“你……你昨晚没有睡好么？可是不习惯那房间？我即刻命人给你换一间。”

李师师微微摇首道：“不用了，我只不过……只不过是心中想着一些事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