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微微点头一笑，那大汉也笑了，笑得豪爽而真挚。

那大汉选了宋江对面的一张桌子坐下，开口叫道：“主人家，快拿酒来吃！”他不开口倒还罢了，这一嗓子，简直比庙里的洪钟还要响亮，直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下落。

那店小二见了他这样的壮汉，原本就已经矮了半截，加上这一喝，更是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只是闷着头哆哆嗦嗦地端上酒菜。

大汉要了二斤熟牛肉，还未吃一口，三碗酒已经一仰而尽，又拍案叫道：“店家，添酒！”

店小二却早已躲得远远的，再也不过来倒酒了。那大汉浓眉一挑，正要发话，却见掌柜已经从内堂走了出来，鞠躬赔笑道：“客人要肉只管吩咐，这酒么……却是不能再加了。”

这掌柜五十多岁年纪，戴着蒲扇帽，穿着蓝短褂，嘴皮上生着两撇小胡子。大汉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此刻就瞪着他，闷声道：“你可是担心我给不起酒钱么？”

那掌柜纵然饱经世故，却也不禁被大汉的目光盯得失魂落魄，赶紧赔笑道：“您老千万别生气，只是这酒性子浓烈，又叫做‘出门倒’，刚入口还不觉得，一喝过三碗，准要醉倒。”

大汉扬眉哈哈大笑，自怀中抛出一锭碎银子道：“我准保不醉，你只管拿一整坛来就是。”掌柜老头还要说话，但见那大汉脸色一沉，便吓得赶紧将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肚子，连声吩咐小二搬酒。

店小二慢腾腾地抱着一大坛酒挪过来，眼色就似看见疯子一般。那大汉却也不气恼，装作没看到。宋江越瞧越觉得有趣，不觉已有些喜欢这个爽直中透着可爱的青年了。

那大汉目光一转，见宋江正含笑望着他，便大声道：“相请不如偶遇，你如果不嫌弃，我请你喝几杯如何？”

他虽看起来略有几分莽撞，讲起话来却也并不粗俗。宋江笑了笑道：“为什么非要你请我喝？难道不可以我请你？”

那大汉闻言仰首大笑，右手微挥，摆在面前二十来斤重的酒坛已平平飞了过来，不偏不倚，稳稳摆在宋江桌上，竟连一滴酒也未洒出。而他的人却比那坛酒还要先到，大笑道：“你就算要请我，也要先喝完这一坛！”

宋江不禁也笑着道：“掌柜……再来一坛酒。”

转眼间，数十碗酒已经下了肚，两个大大的酒坛也已快要见底。

那“出门倒”的后劲果然不同一般，绵绵不绝，直催人醉。寻常人喝不上数碗，只怕早就醉得不省人事。可此时偏偏喝酒的又是他们两人。那掌柜和店小二立在一旁，早已看得张口结舌，连舌头都缩不回去了。

那大汉固然酒量惊人，但见宋江世家公子模样，豪饮之下竟然谈笑自若，连脸色都未变过，佩服之中不禁已起了亲近之意。他却不知宋江内力精湛，化解酒力并非难事，平日虽并不喜畅饮，可是一旦要比起酒量来，绝不输于任何人。

那大汉拍着已微微有些鼓起的肚子，大笑道：“我生平饮酒无数，却只有今日最为尽兴。你酒量比我好，却不知叫什么名字？”

宋江微笑道：“我叫宋江。你呢？”

那大汉点了一下头，脸上却并无惊奇之色。宋江成名数年，名满天下，他却似乎并未听说过。此人虽一身好武功，却并不像是江湖中人。

他答道：“我是武松。”

宋江目光闪动，道：“你莫非是要去前面的阳谷县？”

武松道：“不错，我与哥哥已有年余未见，此次从清河县前去阳谷，正是专程去探望他的。”

两人正谈话间，那小胡子掌柜忽又战战兢兢地凑了过来，擦了擦汗，惨白着脸插口道：“二位可千万不要往前走了！”

宋江微笑道：“不知老人家有何话讲？”

那掌柜面上神情已有些焦急，低声道：“最近月余，前面的景阳冈上来了几只猛虎，专在晚上吞吃过路客人，已经有一二十人给它们吃了……”

那掌柜一面说着话，一面情不自禁地抬头望了望西北方向，似是生怕那几只猛虎会突然出现一般，复又低声道：“你们这一去，到冈上时正是黄昏，被老虎伤了性命岂不冤枉？”

宋江依旧微笑道：“难怪你这酒店生意这么清淡，原来是有恶虎，把客人都吓跑了。”

武松却早已听得双眉倒竖，怒道：“这些畜生害人不浅！”提起梢棒，身形展动，眼看就要跨出门去。

宋江却已一把将他扯住，淡淡地说道：“你这样赶路，只怕半个时辰就到了，老虎还未出来呢！”

武松盛怒之际身子冲出，气力何止千斤，此刻宋江只不过随手一拉就已将他停住。他这才明白，原来眼前贵公子模样的人竟身怀绝世武功。

武松大笑道：“原来真人不露相，我可是班门弄斧了！”笑声中，他已重新坐下，畅然道：“不错！就暂且让那几只畜生多活几个时辰！”

五

红日西斜，月影已升。

景阳冈上，怪石如犬牙交错，乱树参差，加上惨淡的月光和阵阵冷风，即便是最胆大之人也要缩起脖子，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偏偏就在此刻，岗上却有二个人、一匹马。

这两人却是神情闲适，根本没有把这一切放在心上。其中一人壮硕精悍，豹头环眼，手里提着一条沉沉的梢棒；另一人却是俊朗潇洒之极，从头到脚都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慑人魅力。

眼看月涌中天。突然间一阵腥风大作，几声虎啸响彻天地，连整个树丛都在簌簌发抖。

骏马连声长嘶，四蹄刨地，格外焦躁不安。

自乱树之后，忽然蹿出三只硕大无朋的吊睛白额猛虎，向白马扑去。但见虎口鲜红如血盆，虎爪锋利如钩，声势骇人之极。

白马嘶声不绝，前蹄高抬，已作人立。

那精壮汉子大喝一声，抡起梢棒迎上前去，将白马挡在身后，身形竟比猛虎还要矫健。

第一只虎迎面一扑，被他闪身让过，手起棍落打在老虎腰间，老虎顿时被拦腰打得椎骨齐断，再也爬不起来。

而第二只虎的利爪，此际却也牢牢地搭到了他脊背之上。但见他忽地一伏身，人已在猛虎肚腹之下，撩起一棍打在虎腹。

那只虎一声哀号凄厉断肠，庞大的身躯骤然冲天腾起三丈余高，在落地之前就断了气，五脏六腑早已稀烂。

第三只虎耸起铁尾横扫剪来。那汉子丢开梢棒，腾身而起，不偏不倚，正好稳稳落在它背上。

那只虎骤然发觉脊背有人，仰声长啸，倏然立起，想将他一把掀下背来。那汉子却似铁铸一般牢牢地焊在上面，左手紧攥着它颈部皮毛，右手铁拳握起，就要朝顶门打下。

这一拳开碑裂石，若是打下来，那只虎势必被打个脑浆迸裂。便在此刻，两只黄澄澄的金刚虎爪忽然破空飞来，直奔那汉子面门。

虎爪去势如电，眼看就要抓到那壮汉头颅，一旁那俊秀青年的手似乎略微动了一动，那两只虎爪的方向立刻就已变了，老虎呼啸着回到了树丛中。

精壮汉子身形一闪，已自恶虎身上跳开。那只虎早已怕了他，夹着尾巴哀鸣几声，灰溜溜地往回爬去。

树丛中人影移动，霍然走出一男一女。男的威猛，女的妖媚。

刚才还张牙舞爪的猛虎，此刻却乖得像一只家猫，蜷缩在了那男人脚边。

这养虎壮汉眼如铜铃，皮肤漆黑，满脸虬髯根根直立如钢针，目光灼灼如炬，身材竟比远古时代的洪荒巨人还要高大，满满地撑着一件黄黑相间的条纹锦衣，看起来犹如一只庞大的虎王。

那两只黄澄澄的虎爪钩，此刻就握在他手里。

至于那女人，还并不算太老。

——她的眼神还很有风情，身材保持得还很匀称，衣着依旧很得体。她年轻的时候，想必也一定是个风流美人。只是若仔细看，眼角的皱纹却是不论用再多的脂粉也无法掩饰的。

她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粘在那俊秀青年身上，竟似就一直没有离开过。

她的眼睛仿佛在笑。

她不笑的时候已是妖媚入骨，此刻一笑起来，只怕天下有九成的男人都愿意趴下来去舔她的脚。可她面前的两个男人，偏偏就连看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那猛虎般的男人瞪着打虎汉子，厉声道：“你是什么人？敢伤我养的虎？”声音似钝器相击，又似破锣互刮，竟是说不出的烦恶难听。

打虎汉子沉声道：“武松。”

那巨汉微微一愕，随即仰天大笑道：“区区无名之辈，敢冒犯我‘寅山君’孟虎，莫非活得不耐烦了！”

武松怒道：“这三只吃人猛虎，就是你放出来的？”

孟虎面露得意之色：“不错。”

武松厉声道：“你竟纵容他们出来吃人？”

孟虎大笑道：“它们的胃口这么大，不吃人吃什么？莫非要我花银子买肉来喂么？”

孟虎随随便便就害了二三十条人命，竟然视如儿戏，半点也未放在心上。一直未曾开口的宋江此刻也不禁斥道：“人命关天，阁下心肠怎会如此歹毒！”

见宋江开口说话，那女子也随即娇声道：“都是你不好，乱放家猫出来咬人……还不赶快把这只瘟猫给我弄死！”

她的话虽然是对着孟虎说的，但一双桃花眼却还是瞟着宋江，甚至还飞了一个媚眼。寻常人要是被她这样瞟着，早就连魂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孟虎虽凶神恶煞，却似早已被她勾了魂一般，连声应道：“好！好！”左掌虎爪钩随即挥下。只听一声哀号，脚边那头猛虎竟已活生生地被切下了头颅，一股血箭顿时冲天而起！

鲜血如雨点般四下飞溅，孟虎的半边身子立刻沾满了朵朵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