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几乎已怔住——他确实没想到这样一个任性刁蛮的女孩子，竟突然间又变得这么温柔，这么善解人意。要是此时有个人仰天打呵欠，忽然平空落下一个肉馒头掉在他嘴里，那么这个人此刻的表情绝对和宋江一模一样。

赵岚竟果然就这样转身走了，没走几步，忽又回过头来红着脸微笑道：“喂！其实我不叫赵岚……我叫赵岚岚！”

赵岚岚居然说走就走，一点也不含糊。宋江望着她远去的窈窕背影，心里忽然泛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滋味。

此时日影西斜，集市却似热闹更胜当前。他自稠密人流中缓缓而行，刚转进一个低矮的胡同口，迎面就晃悠悠地来了一个佝偻干瘪、穿着粗服草鞋、挑着馄饨面摊子的老头子。

他肩上的摊子虽小，却一样也不缺：一口锅里装着满满的热汤，架子上大大小小的瓶里装满了陈醋、酱油、花椒、辣椒油、麻油……一股扑鼻的香味顿溢开来。

老头子带着笑，扯着沙哑的嗓子道：“大爷来一碗馄饨面吧，俺的面可出了名的地道！”

宋江凝视着他，微微一笑道：“那我尝尝。”

那老头听他要买，笑得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忙不迭地拿碗舀汤挑面。

他的样子看起来是那么老实本分，简直就是那种标准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普通生活的老实人。每天只要能挣上一丁点果腹的钱，他就已经很满足，很开心。

他虽衣衫褴褛，但脸上却一直挂着乐天知命的微笑，他的日子虽过得清苦，但他却依旧快乐得很。

——这种人卖出来的馄饨面，一定做得很细心，分量很足，味道也必定不错。

面，终于盛好了。

可就在他笑呵呵地把这碗香味四溢的面端过来的时候，右手袖管微微一动，从青瓷碗底下猛然就暴射出一蓬银光。

银光直扑宋江胸腹，来势之急，绝非语言所能形容！

——从古到今，能从这蓬银光之下逃生的人，几乎一个也没有。

宋江也不能。

如果宋江是在这蓬银光射出之后再做出反应，那么他也万万躲不开——但他的身子却在寒光乍现之前的一刹那，骤然跃起。

只是差了那么一弹指的光景，老头子的拇指已然按下。只听“呲呲”疾风声骤起，数十点寒星已擦着靴底而过，直打入街对面的砖墙之内。

声响密集不绝，如急雨敲砖，数十点寒星竟全部没了进去，力道之强叹为观止。若是尽数打在宋江身上的话，恐怕全都要透胸而过！

宋江轻轻地落了下来，明锐的目光牢牢地盯在那老头子身上。他方才的反应若是再慢上一瞬，恐怕现在早已丧生在此处。但他的表情，竟然还是平静得很。

只见那老头子此刻的神色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又是怨毒，一张原本慈祥和善的脸竟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宋江凝视着他的右手，突然道：“搜魂透骨针？”

老头子狞笑道：“不错！”

他手腕一抖，青瓷面碗砰然落地，掌中赫然握着一个闪亮、扁平的银色匣子。只见这个匣子四寸长，二寸宽，一寸厚，打造得尤为精细，匣身朝着宋江的一端整齐排列着五行极细的针孔，每行皆有九孔。

宋江凝神看了几眼，不禁动容道：“‘暗器之王，出必见血’，真是好霸道的搜魂透骨针！”

那老头阴惨惨地没有开口。宋江紧盯着他的手，缓缓道：“相传这件暗器是由百年前一位武林奇才——明转匠人所制，此人数术五行、八卦研造，无一不精，制作机关暗器更是无人能出其右。然而他穷尽后半生之力，连头发都熬白了，一共才打造出不过四只搜魂透骨针针匣。百余年来，这四只针匣一直被视作武林至宝，无数人为抢夺它们而丢了性命……”

他轻轻吐了口气，沉声续道：“这搜魂透骨针发射力道之强、杀伤范围之广，实在不愧为‘暗器之王’的称号，加上发射时无影无形，被暗算之人实是避无可避！”

那老头子听他将这段掌故娓娓道来，终于不禁冷冷开口道：“算你识货！此针自从出现至今，也只有昔年轻功绝顶的峨眉派掌门人‘飞天雪雁’南天雁一人从针下逃生而已，不过就连他也被透骨针所伤，双腿残废……”

他眼里的怨毒之意更盛，阴惨惨道：“却不想今日，从未落空的搜魂透骨针竟被你全身躲过！”

宋江含笑摇首道：“其实你隔我如此之近，若是等你按下发射枢纽，那么我也实难幸免……只不过我早已有了防备。”

老头不由自主地问道：“难道我的伪装已被你看穿？”

宋江微笑道：“因为你有杀机。”

老头瞳孔收缩，猛然道：“杀机？”

三

宋江缓缓道：“你虽已内敛精气，隐藏功力，让人看不出来身怀绝技，但头脑中却一直牢牢地存有要杀死我的念头，神经意志都已格外紧张……”

他目光闪动，沉声接道：“所以这就使你凌厉的杀机，在不知不觉之间散发了出来——岂不是等于提醒了我么？”

那老头子脸露懊恼之色，恨恨低声道：“若非面对你这样的强敌，我又怎会如此紧张？”

宋江道：“我加倍留意你之后，立刻又发现你的一双手，竟根本不是整日做粗活的手。”

只见那老头双手的颜色竟出奇的白，更无一丝皱纹黑斑，犹如明玉，与他干皱蜡黄的脸正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比——这样的一双手，哪里应该属于一个佝偻干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

宋江道：“若我没有猜错，阁下便是‘玉魔手’冉仲玉。”

那老头身子猛地一抖，一张干枯老脸已起了奇异的变化，狞笑着道：“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宋江拊掌叹道：“其实你就算要我的命，也根本不用走这么近——搜魂透骨针在三丈开外已足以致命，被暗算之人若是没有防备，即便轻功再高也无法躲开，否则怎会被奉为无价之宝……”

他淡淡续道：“只是你为求万无一失，靠近我二尺之内方才发针，反而泄露杀机，露出破绽。”

冉仲玉脸色本变，却忽然扬起手中的针匣狞笑道：“现在搜魂透骨针还在我手上，你也未免高兴得太早了吧？”

宋江淡淡道：“是么？”接着微笑道：“搜魂透骨针每匣五九四十五支，一经发动尽数射出，哪里还有剩余？它此刻么……却早已是空的了。”

冉仲玉怪叫一声，抛去针匣，一双手渐渐由白转红，由红转紫，再由紫转黑。

只见这双手掌黑得发亮，蓦然涨大了一倍有余，十指几乎同样长短。如果世上真有地狱里的恶魔，那么这就是他们用来撕裂和碾榨冤魂的爪子。只要被它们掴上一掌，挨掌的人恐怕立刻就要生不如死了。

一旁的路人看如此景象，早已经吓得惊呼着四散奔逃。冉仲玉恶狠狠盯着宋江道：“难道我没有透骨针就杀不了你么？别人怕你的‘漫天冰雨’，我却不怕！”

宋江悠然道：“是么？”

冉仲玉咯咯笑道：“别人只要见了我的‘玉魔手’，早就吓得连求饶的话都没有气力讲。你可知只要被它们划破一丝油皮，你喷出来的血就会皆尽变做紫黑色，临死前的半个时辰必定受尽炼狱般的煎熬……”

宋江慢声道：“‘玉魔血手，武林奇毒’。我也确有所闻。”

冉仲玉狞笑道：“那你还不求速死么？”

宋江微微一笑，悠然道：“只不过你还是赶快去洗洗手吧，否则别人只怕要以为你是挖煤的！”

——这正是宋江的战略之一，对手若是太嚣张，他就要挫一挫他的气焰。对方若是被他气得发晕，岂不是再好也没有？

冉仲玉虽已是年纪一大把，却还是被气得须发倒竖。怒吼声中，一双手骤然击出，竟有雷霆万钧之势，原本佝偻猥琐的身子也在这一瞬间如充气般高大起来。

宋江身形展动，双掌翻飞，疾风掌法已然展开。

只见一团紫黑色的影子，围着宋江全身上下如暴雨般猛攻。冉仲玉的一双玉魔手似已变成了两只噬人的黑色妖魔，势必要将宋江连皮带肉全部撕碎方才罢休。

眨眼间，他已攻出六十四招，招招直捣要害。

宋江双掌轻如柳絮，快若疾风，看起来虽并没有太慑人的声势，但总能在最紧要的时刻化解对方的招式。

六十四招已过，冉仲玉暴喝一声，掌风陡长，一掌向宋江迎面劈去。宋江凝神运气，右掌迎上。

两人掌未相抵，两股沉重巨大的掌风已经抢先相交。

掌风碰撞，发出轰然巨响。胡同四周的屋顶瓦片俱已被掌风片片掀起，在半空中盘旋飞舞，宛如一条庞然墨龙。

骤然间，两人身形同时一飞冲天，凌空相遇。只听震耳欲聋的掌击之声一连串地响了八次，二人竟在这白驹过隙的瞬间里接连对了八掌，每一掌都有击石如粉的威力。

掌击余音未尽，惨叫声已升起。两人的身形又倏然分开，各自落下。

忽然间，一切俱都沉寂下来。

两人依旧还是站得很直，宛如两根柱子立在地上。

宋江的样子仍旧是那么气定神闲，仿佛刚才根本就没有经过生死相拼的搏杀，倒像是刚刚闲庭信步，从院子里赏菊归来。

他雪白的衣衫之上却有血。黑血。

——血并不是他的，而是从冉仲玉的双腕之间喷出，飞溅到他衣服上的。

只见冉仲玉面如白纸，嘴角已因剧烈的疼痛而变形，脚底方砖赫然被踩得粉碎。一双紫黑色的手掌此刻却俱已腕骨粉碎，无力地耷拉在腕上。

“你赢了……”他的脸本已扭曲，却还是挣扎着露出了最后一丝惨笑，“我的玉魔手，终究还是败在了你的疾风掌下。”

宋江抚掌叹道：“若不是你的一双手太毒，我也不会将它们折断。不过从今之后，你也可以……”

他的语声突然就戛然而止，全身的汗毛似乎都已竖立。

——只因他看到面前的冉仲玉，眼珠竟然爆裂脱出眼眶，嘴角已经有一摊碧绿的液体流出。顷刻间，他全身的血肉就像被抽空一般，蓦然干瘪了下去。

他原本站立着的身子从头脸开始，渐渐化为脓血，一阵阵地流下。浓血淌到地上，竟将石板地面都蚀出一个坑来。

很快，他的整个人竟都已完全溶化。

宋江并没有杀死冉仲玉，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

对这种人来说，就算能忍受败在别人手下的耻辱，也不能面对没有了玉魔手之后四处躲避仇家追杀的日子。藏在齿缝中的毒药，他本就是随时都准备咬破。

——死，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种更好的归宿。

此刻他的身子已经化为一摊碧绿的脓水，只留下两颗惨白的眼珠滴溜溜地在其中旋转。

宋江几乎要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