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人闻言皆尽悚然大惊。穆春更是怒吼道：“李逵，你这厮怎敢信口雌黄！”

李逵的脸色早已是悲愤交加，颤声道：“五月十九那天夜里，叶洪到我家喝酒，我二人饮至深夜，醉得一塌糊涂……次日我醒来之际，却，却发现我娘子……衣衫不整，已经悬梁自尽……”

他双拳紧握，目中泪水滚滚而下，断续道：“她给我留下一行字……说已被……被叶洪那厮玷污，再没有颜面留在世上。我疯了般找到叶洪报仇时，他竟也平静得很，只跪在地上说不该酒后乱性铸成大错，只让我杀了他……”

薛永忽然截口喝道：“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么？”

李逵颤声道：“叶洪不避不让受我三掌，重伤身死之前，自怀内拿出一封信交给我，原来他死志早决，早就将信写好……说本是他对不起我，命你们不要找我寻仇。”

他双目流泪，一字字道：“叶洪他……他确也是一条汉子。我娘子留下的遗字也在这里——”

语声中，他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两张早已揉皱的纸。薛永抢步上前接过一看，嘴唇不住颤抖，脸色惨白，单薄的身子犹如落叶般在风中瑟瑟发抖。

其余七人一一抢过细看，个个面色大变，哑口无言。

半晌，李俊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你为何不早说？”

李逵咬牙道：“事关我妻子与叶洪二人名节。况且叶洪虽对不起我夫妇，却也还清了债。我若说出来……只怕他二人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张顺脸色发青，顿足道：“所以你宁肯死在我们手里，也要保全他们的名声！”

李俊流着冷汗，黯然道：“如此说来，我们八人又如何对得起你。你又何必还跪在这里……”

话音未落，他竟已推身跪下，除了用九股钢叉抵住捕快头的童威，其余七人也全皆齐齐下跪。李逵血往上涌，嘶声道：“李二哥，你们又何必……”

话音未落，却听左街高楼之上弓弦突响。一蓬急弩如同暴雨般射来。

弩箭破空。

众人皆在心神激荡之际，反应本已迟钝了许多，加上身子跪地，转折极为不便，眼看就要被乱箭穿身。甚至连那些被制住的衙役都无人能幸免。

可是这里还有一个宋江。

宋江双手一扬，数道乌光就自掌中激射而出，那些密如暴雨、快似电掣的弩箭，突然就呼啸着纷纷地中途落了下去。

高楼之上随即有个沙哑的声音在高喊：“打死张保正的家伙，统统都不要放过了！”几十条人影随即跃下，将李俊等人团团围住，个个身手矫健，步履稳健，比起刚才那些衙役功夫何止高了十倍。

八人纷纷亮出兵刃站起。李逵被宋江轻轻一带，铁塔般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包围圈中，一个脸黑如炭、灰发披头的人冷冷道：“你们这些流匪竟敢杀死东河村保正张坤，今天一个也别想走！”

张横目有怒色，朗声道：“那张保正平时横行乡里，昨日又当街***民女，连女子的爹爹也被他一拳打死了。我们兄弟正遇到这等事，岂能不管？”

那领头黑面人仰天狂笑道：“如今整个江州地界都是蔡九知府大人的地盘，张保正是知府眼前红人，谁敢杀他就是自寻死路。”

他恶狠狠道：“小子，明年今日，就是你们的死忌！”

只见他将手中钢刀一摆，包围圈子立刻缩小。这一战以一敌五，对方每一个人的功夫皆尽不俗，李俊等人胜算极微。但他们却是宁死，也不愿意低头。

突然间，李逵已猛然冲了过去，挡在张横身前，高喊道：“无论谁要杀他们，得先杀了我！”

刚才李俊等八人还要杀他，但他此刻却愿意为他们拼命。即便是立刻死在这里也在所不惜。这只不过是因为他认为这是一个男子汉应该做的。

——侠义的精神，岂非就在于此？

血，顷刻间就要当街而洒。

偌大一条长街顷刻间竟寂静无声。死亡的气息，已将这里完全笼罩。一场血战一触即发。无论是任何一方获胜，都必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宋江目光闪动，缓缓开口道：“今天这里每一个人，都不会死。”

他的声音坚定、自信，而又平缓。他的手已轻轻抬起，手腕一翻，双掌平摊，无数细碎如同寒冰的银光在掌上闪烁，一阵刺骨寒意立即侵入每个人的肌肤。

为首那人双目直直地盯着宋江双掌，竟如同看到了阎王爷的催命帖子，眼角不停跳动，连嘴角都抽搐起来，哑声道：“‘漫天冰雨’？！难道你……你就是……”

宋江微笑道：“你既已知道，难道还要动手么？”

那人喉头咯咯作响，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掌心里豆大的冷汗一滴滴沁了出来，魂魄似已飞离了七窍。

宋江沉声道：“你们还不快走？”

三十多名围捕的好手，加上先前的十余衙役，立刻都走得干干净净，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只有那些刚才落在地上的箭羽还歪歪斜斜地倒着，像被强风吹折了的稻秆。

薛永缓缓转身，含泪抱拳对李逵道：“李大哥，我们兄弟八人错怪了你，实在是有眼无珠。我们……我们……”

他声音哽咽，固然是再也说不下去。李逵此时也何尝不是热泪盈眶，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男儿的泪，永远比血更珍贵。此刻九人相互间虽再也不讲一句话，但却比千言万语更知心。众人此时误会已消，更成为生死之交。

良久，李俊上前抱拳对宋江道：“阁下莫非就是人称‘及时雨’的宋江宋大哥？”宋江还礼道：“正是在下。”

李俊恭声施礼道：“今日多蒙公子还李大哥声誉，又救了我等八人的性命，我等自此情愿追随公子，虽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话音甫落，李逵、薛永等人心意相通，齐齐拜倒大声道：“我等情愿追随公子！”

宋江连忙将他们一一扶起，微笑道：“今日澄清误会，确是一件大好事。各位的盛情，在下却是受之有愧——况且这江州地界，各位也不宜久留了。”

李逵匍匐在地，恭声道：“宋大哥去哪里，我们便跟着去哪里！”

宋江道：“但在下却还要留在江州。”

李俊应声道：“那我们也留在江州，就算那蔡九知府再派人来截杀，顶多就是拼命！”

宋江微笑摇头道：“这却是不好……”

薛永看着他的表情，目光闪动，沉吟道：“宋大哥方才不是说了么——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活着，没有人有权送自己去死。我们为什么不留着自己这条命，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宋江正色颔首道：“正是如此。”

薛永举目望着宋江，朗声道：“宋大哥既然让我们走，我们就走！”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尽管心中不舍，却也再无异议。只听宋江低声道：“各位可曾听说过山东济州管辖境内的‘水泊山庄’么？”

李俊应声道：“八百里梁山水泊自‘豹子头’林冲接管之后，招贤纳士，已是武林中人心所向之地——我等虽孤陋寡闻，却也如雷贯耳。”

宋江低声道：“如今水泊山庄内已有在下好友晁盖、吴用等人，你们九人何不去寻，一同除暴安良。”

薛永悚然动容道：“莫非是人称‘托塔天王’的晁盖，与人中诸葛‘神医妙算’吴用？”

宋江颔首微笑道：“不错……各位如也前去，水泊山庄岂非如虎添翼？”

二

人，终于都走了，只剩下宋江静静地站在街中。

隔了半晌，那些原本已不知吓到哪里藏起来的街坊们，终于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不少人还偷着眼瞅宋江，像是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的公子哥儿，怎么单凭几句话就吓跑了几十个凶神恶煞的官差。

宋江眼望着天边的江水，忽然叹了口气道：“你难道还没看够么？”

这时，从二丈外的一个街边绸缎铺子里，突然就传来了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只见一个美丽少女笑嘻嘻地走了出来，赫然竟是方才在浔阳楼上遇见的赵岚。

她此刻却已经换了一套宝石蓝的长裙，配上粉红的纱巾、精致的水蓝色绣花鞋，看上去简直完全变了一个人。

那套薄薄的春纱一般的衣服，剪裁得比刚合身还稍稍紧一些，恰好衬托出十七八岁少女成熟而曼妙的身材，窄窄的袖子正是现今最受女孩子们欢迎的样式。

她圆圆的脸上带着红晕，轻轻地咬着鲜红的唇，一双纤纤玉手拢着鬓边被风吹起的秀发，亭亭玉立地站在了宋江面前。

宋江见过的女孩子虽已不少，但还是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赵岚的确比绝大多数女孩子还要美很多，也很懂得打扮。街上已有好些年轻小伙子，在伸着脖子向这边望了。

赵岚转着眼珠道：“你早就知道我是女孩子了，对么？”

宋江悠然道：“刚才我即便是个瞎子，鼻子却还是灵的。你要是下次还想扮成男人，就千万要记得除掉身上的花粉香味。”

赵岚的脸色红了红，咬着嘴唇道：“所以你就要躲着我？”

宋江摇头叹道：“我实在想不出来——我们为什么非要在一起。”

赵岚的样子原本还带着几分羞涩，却突然就变得凶巴巴的，瞪着大眼睛，道：“我请你吃饭，你却没有吃完就走了，就是不给我面子！”

她跺着脚大声道：“所以你一定要给我赔礼道歉，而且要诚心诚意地请我吃一次饭！”

——傻瓜都知道，她跟着宋江其实并不是为了吃饭的。

——但是如果你跟一个女孩子争起来，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莫要戳穿她的谎言，因为假使你戳穿她，她还会另外想出一百个更好的理由来对付你。即便是她一点理由也没有，她还是可以说：“我高兴。”

——只要女孩子用了“我高兴”的绝招，那么即使你不管怎样讲理，都是行不通的。越是漂亮的女孩子，越会这样蛮不讲理。

宋江自然很懂这个道理。所以他尽管头都快大了，还是没有开口。

赵岚看着他一张快变成苦瓜的脸，忽又噗嗤一笑道：“幸亏我还没有想好你请客的地方——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宋江愕然道：“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赵岚就打断道：“我知道你一定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否则你就不会让你的朋友们都走了。”

她凝目深深地望了宋江几眼，复又垂下头去甜甜一笑道：“所以你尽管去做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好的……等做完了，再来青州抚琴阁请我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