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这里不仅没有卖后悔药的，简直连苍蝇也没有飞过一只。他此刻扭曲的一张脸，恐怕也比绿头苍蝇好看不到那里去。

他瞪着李师师半晌，终于厉声道：“你又不是宋江肚子里的蛔虫，怎会知道他的想法？”

李师师微微一笑道：“这个嘛，倒也简单得很——他方才握住我手之时，已在我掌心悄悄地写字告诉了我。”

五毒掌柜呆了半晌，长叹一声道：“宋江真是七窍玲珑心，我……我确实佩服得很！”

他叹息声方住，口中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奇异而尖细的啸声。霎时间，地面上就出现了无数条蠕蠕而动的黑影，长短不一，有大有小。

三

黑影越聚越多，伴随着一阵阵刺鼻的腥臭自店门外迅速涌了进来，就似一张毛茸茸的、无限扩大的地毯。

李师师定睛一看，原来是无数只形状奇异的虫子，直恶心得连发梢都已战栗，皱眉道：“不好！他怕是在召唤毒虫！”

宋江放眼望去，只见整个小店在片刻之间，竟已被绵延十余丈的遍野毒虫所包围，无论从哪个方向跃出去，都必定要落在毒虫群中。即便使用“漫天冰雨”的暗器，也只能除掉万分之一，却改变不了形势。

五毒掌柜躺在地上，狞笑道：“我养的这些‘极乐冥虫’，是用苗疆五种最毒的神物混合交配，繁衍十代而得。不一会儿，只怕你们连皮带骨都要被它们吞进肚子里去！”

眼看那些极乐冥虫越爬越密，已渐渐拢到二人脚边。

宋江右手微动，五毒上人已知其心意，狂笑道：“你只管用暗器杀了我吧！但我只要一死，它们没有了我的啸声约束，立刻就要发疯。到时候天下再无一人可将它们驱开！”

宋江心中暗叹，面上却仍微笑道：“你可是要我放了你？”

五毒掌柜得意大笑道：“你若是不愿做这笔交易，只怕黄泉路上，你们的样子会比我丑陋一万倍！”

二人额头微汗，正要跃上房梁，却见那些毒虫似乎很是害怕，不敢再前进半步，径直在脚边围出了一个二尺见方的圆形空地。

五毒掌柜心中暗自惊惶，口中啸声越发尖利。但不管他如何催促，那些极乐冥虫却都不愿再前进半点。

宋江心念电转，已豁然想通：必定是自己与李师师在中了血蜍紫星之毒以后，毒性为自身所用，反而能够克制天下其它一切毒物。

突听数声惨叫，钱氏兄弟的双腿此刻竟已被成千只毒虫密密爬满，只听一阵“｝！弊飨欤四条人腿顷刻之间便已化为森森白骨。枯骨之上竟然连一滴血肉也未留下。

宋江心中不忍，飞身掠到二人身边，那些原本就要爬到二人腰际的毒虫，突然就箭一般逃窜开去。

钱氏兄弟身中极乐粉之后早已武功全失，再身受双腿被生生噬去之苦，面容扭曲，直痛得连脸上的肉都在打颤，早已不成人形。二人只求早些死去，好快快结束这炼狱般的煎熬。

他们情知必死，此生的种种作为便如电光石火在心头一一闪过：自己一生爱财如命，吝啬成性，却没想到性命最终竟就断送在钱财之上。

——就算是千万家产，对一个死人来说又有什么用处？

——可惜世人往往就是这样，只有到了临死时，才会发现自己以往的很多事情竟是做错了的。

两人此刻已心中雪亮，钱通吃嘴唇发抖，瑟缩道：“宋江……我们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你……你是个大好人，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

钱通赚吃力地扬起一张肿胀如盆的脸，颤声道：“你听我说，我们一辈子省吃俭用，四处劫来许多钱财……却连一天都还没有享受过……竟就要这样死了。”

钱通吃口角流血，惨笑道：“我现在才明白，这些鬼银子……也带不进棺材，你不如就用它来做些好事吧！”

钱通赚忽然用尽全力大呼道：“不错！我们做的坏事已经太多了，你就用它来给我们赎罪！”

五毒掌柜在一旁听着，嫉妒得连眼白都已发红，但偏偏连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

宋江轻轻叹了口气，只听钱通吃用极低的声音道：“那五千万两银子，我们就放在苏学士在徐州所建的‘观风楼’中，你……你早点取了去……”话未说完，人已仰面气绝。

钱通赚的声音也渐渐微弱：“求求你，一定要帮我们赎罪……我不想死后还要下地狱、进油锅……”头一歪，终于没有了任何声息。

宋江缓缓站起身来，心里面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钱氏兄弟虽也并非好人，但他们这样的死法，也确是凄惨到了极点。任何人看到这样的情景，都难免不会生出恻隐之心。

五毒掌柜目光浮动，突然放声大叫道：“宋江，是高太尉命我来杀你的，可怨我不得……你若杀了我，林冲便就没命！”

宋江听他提到林冲的名字，心中一惊，急问道：“他在哪里？”

五毒掌柜大笑道：“门口左首第三个酒缸，你自己去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话音还未落，宋江已一掠而出，身形过处，那些极乐冥虫便如波浪一般向两旁分开，惟恐退避不及。

四

酒缸，已被他一掌震碎。林冲昏迷不醒的身子便从里面一下子瘫倒出来。宋江面色一变，俯身抱起，只觉触手之处火热如烙铁。

他心内焦急如焚，飞身回店，将林冲靠在一张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五毒上人，沉声道：“他中了你的什么毒？”

李师师见林冲双目紧闭，一张脸漆黑如墨，不禁“啊”的一声叫出来。

五毒掌柜狞笑道：“凡是被‘苗疆墨蚕’咬过之人，每隔三个时辰必须服药一次。如若不然，到时势必全身肌肤寸裂，变为焦碳。”

宋江厉声道：“那解药，自然是只你才有了？”

五毒掌柜大笑道：“你果然是聪明人——我如果死了，只怕林冲也要跟着陪葬……”

宋江突然道：“这解药，你必定是随身带着的。”

他正要朝五毒掌柜走过去，却听他冷冷道：“可惜得很……我身上的药粉丹丸只怕有八九十种，大多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你若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就尽管来取吧！”

这句话就如一柄铁锤，立刻就把宋江如钉子般钉在原地，五毒掌柜看在眼里，悠然道：“此时此刻，你还不将我的穴道解开么？”

宋江却沉住了气，微微一笑道：“好说好说！在下刚才却一时忘了。”

——这等毒辣奸猾之人，若是手脚又获自由，还不知道要干出多少恶毒的事情来。

李师师面色已变，急声道：“你……你真的要放他么？”

宋江点了点头——他无法不这样做。林冲为了他，甘冒生命危险四处寻找李师师和甜儿。现在林冲有难，他又岂能坐视不理？

他凝神聚气，右手中指遥点，“嗤嗤”风声响过，五毒掌柜只觉身上一轻，被点的穴道已经解开了。

他笑眯眯地站了起来，直到拍尽了身上的尘土，方才悠然道：“听说‘及时雨’为朋友什么事都可以做的，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宋江沉声道：“你若是立刻去掉林冲之毒，我保证不伤你分毫便是。”

五毒掌柜眨了眨眼皮，仰面大笑道：“这个嘛——本也容易得很，只须你答应我一件事……”

宋江道：“什么事？”

五毒掌柜笑嘻嘻道：“你虽答应不伤我分毫，但我确实还有些放心不下。”

宋江面色不变，缓缓道：“你还需我怎样？”

五毒掌柜双目之中寒光陡射，道：“只要你立刻自断双手，林冲的性命就有救了。”

此言一出，李师师不禁骇极大呼道：“你千万莫要相信他……”

五毒掌柜紧盯着宋江，一字一句道：“怎么样？林冲曾为你出生入死，如今以你一双手换他一条命，又有什么不可？”

李师师脸色苍白，嘶声道：“只怕你就算断了双手，他一样不会放过我们……”

五毒掌柜冷笑道：“不错。我确实可能食言，但你至少还有机会赌一赌……若是你不答应，林冲就连半分活命的机会也没有了！”

宋江双拳紧握，心中思绪如麻，一时也答不出话来。

五毒掌柜仰天大笑道：“我当宋江是义薄云天的大英雄，原来只不过也是一个贪生怕死的狗熊！你若是还不动手，我可要走了……”

李师师目光中充满了凄凉之意，嘶声道：“你这卑鄙小人！”

五毒掌柜迈开步子，狞笑道：“不错，我是卑鄙小人，但至少当小人还能活命！林冲却怕是活不成了，哈哈！”

一粒粒汗珠，自宋江的额头缓缓滴下。他垂首看着林冲漆黑的脸、紧闭的双眼与消瘦的面颊，心头一震，宛若针刺。

他又何尝不知道，只要自己断了双手，五毒掌柜必定不会放过己方三人。但他若不答应，就要眼睁睁看着林冲惨死在自己面前。

这样的事，他是永远也不会做的。

人生，本就充满了许多痛苦的选择。可是有些事——有些事就算明知必定会牺牲自己，也是一定要去做的。

——这就是肝胆相照的友情！正义与友情的可贵之处正在于此。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没有过这样的友情，那么他的人生必定促狭而充满遗憾，也永远体会不到的朋友可贵和温暖。

五毒掌柜目光闪动，慢声道：“你若是再不答应，我……”

宋江霍然抬头，大声道：“好！我答应你！”

五毒掌柜骤然转身，狂笑道：“你还是答应了……我早知道你必定会答应的！”

李师师的泪水忽然泉涌而出，紧紧抱住了宋江，嘶声道：“不要……”

宋江牙关紧咬，一言不发，双手却已缓缓抬起。

只见他手掌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突起，指节早已因用力而发白。

五毒掌柜狞笑着看着他，心中明白，只要他聚力于腕，双腕互击，腕骨便会立即粉碎，这一双手就再也不能发出任何暗器了。

李师师已经紧紧闭起了双眼，不忍再看，颤抖的身子摇摇欲坠。

宋江长吐了一口气，目中寒光一闪，双手就要击出。

突然，一人自门外道：“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