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棋盘之上，黑子与白子已成全局关键的对杀之势。黑子凝重厚实，白子轻灵飘逸。黑方实地众多，根基稳固；白方却控制中腹，四处出击，各有优势，难分难解，一时却也看不出来哪一方终能获胜。

就这样又下了数十子，宋江朗声道：“班固著《弈旨》。”一子落下，与黑子形成打劫局面。这一个劫关系到白子东南角八子的生死存亡，重要非常。

赵光霁眉头几已连成一线，思索良久，落黑子提劫，应声道：“马融编《围棋赋》。”

双方你来我往，反复提劫，赵光霁眼看宋江已无劫可用，自己却还在西边四六路上有一个“劫才”。他纵然一向持重，也不禁喜上眉梢。

眼见这最后一劫一提之后，白棋八子必亡，败局已成。宋江挑起的这一手劫打下来，竟如若横刀自刎，自绝生路！

李师师眼看白子岌岌可危，心中暗自焦急，但见宋江的脸色却如同往常，挂在嘴角的微笑竟是始终如一。

赵光霁长长吐了一口气，笑道：“‘一灯明暗复吴图’，杜牧文才，不输前人。”手起棋落，已将白棋八子吃去。眼看棋盘中顿时出现一小片空地，黑子数量明显占优。

宋江却不慌不忙，应声道：“坐拥黑白两晶莹，一灯清静听梵音。”在白子被提空位的五七路上，落了一子。

赵光霁成竹在胸，提子欲下，却越凝神看那棋局，脸色越是惊疑不定。一刻钟转瞬即过，只见他额头微现汗水，目光灼灼，一只右手平举空中，却是怎么也放不下来。

他原本已将白棋的七八种应对的后着都想到了，自己早已准备好了破解之法，本欲在十数子内便将白棋逼入缴械投诚的绝境。但此刻宋江却一招奇出，将白子落在原来的死地，却是他怎么也未曾料到的。

——原来白棋在被提去八子之后，局势却豁然开朗，尽管黑棋此时仍大占优势，白子自身却已有了回旋腾挪的余地，此后便将妙着不断，反而能吃去旁边的两小块黑棋。

如此算来，白子在丢去八子之后非但没有吃亏，反而大占便宜。这就如一个原本被枷锁铐住双手的人自断双腕，虽然痛彻心肺，但人获自由，反能逃出绝境，出其不意制对方于死地。

赵光霁思量良久，长叹一声，抛下旗子，缓缓道：“宋公子这一招‘倒脱靴’的妙着，真是世间无双！”

他一字字道：“我输了。”

赵雷一在旁眉目皆动，急急想要说什么，却被他挥手制止。

宋江微微一笑道：“这盘棋在下纵然侥幸胜得半子，也是搜肠刮肚，险中求活……”

赵光霁微喟接道：“不论怎样，输赢已定。公子棋艺世间无双，我十分拜服！”

他顿了一顿，双目炯炯，沉声道：“你难道还不将要求提出来么？”

宋江沉吟片刻，道：“在下先有一言相告，却不知是否当讲……”

赵光霁道：“请讲！”

宋江神色诚恳，正色道：“赵先生棋力稳健，实乃当世高手，但若非太拘泥于陈规，过分偏安一隅而不图进取中原，在下又怎会有机会在中腹之地经营成活？”

赵光霁面色一变——宋江的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

宋江徐徐续道：“不过在下即便占了棋盘中腹，也未必能取胜，故而冒险行一着，使棋局成打劫之势。先生若是置之不理，继续坚持原来的棋路，舍三子而在一旁四六路上补一子，使黑棋成铁桶之固，那么我的这一招就是白费了。”

赵光霁听到此处，凝神回想，果然宋江所讲的正是成败之关键。

宋江观察着他的神色，微笑道：“先生现在可想通了么？”

赵光霁面上微带后悔之色，长叹道：“不错。我若不是起初过分偏安边角，最后又不能始终如一，这局棋本来是输不了的……”

他沉默良久，复又缓缓道：“只不过胜负本在一念之间，我一念既错，自是满盘皆输……开始定下的赌注自当兑现。”

他注视宋江，沉声道：“现在你可以把要求讲出来了。”

宋江沉吟道：“在下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赵光霁道：“公子请讲。”

宋江道：“我还想将李姑娘，亲自送回去。”

此言一出，赵岚岚的脸色突然变了。她猛然直起身来，颤声道：“原来……你到这里，却不是为了找我的？”

宋江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无法形容的愧疚之感，低声道：“抱歉得很，我……我实也不能说谎。”

赵岚岚面上的红晕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一张脸已苍白，整个人都似已麻木。

她僵硬地转过头，看了看李师师，又再看了看宋江。两人那种相互注视的眼光，即便是最笨的人也看得出来是怎么一回事。

赵岚岚终于似已明白了一切，颤声道：“你们……你们……”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紧紧闭上了嘴，满口牙齿都似咬碎。

——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来说，世上确实再没有任何事比意中人爱上别的女子更令人心碎的了。

她那种伤心欲绝的表情，足以让一个铁石心肠之人也不忍再看下去。宋江只希望自己从没有遇见过她才好。可是这天下间的感情，哪里又能如此遂人心愿？

赵光霁此刻的脸色也异常苍白，一字一句道：“你若要珍宝古玩，绝世字画，我伸手便可为你取来。若是你愿加官晋爵，光耀门楣，我也可托人为你办到——如今你……你却只不过想送她回去？”

他极力掩饰住语声中的激动之意，说道：“原本李姑娘远来为客，我还想请她多留几日……却不知……她心里是怎样想的？”

李师师的目光中此时也只有痛苦。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

她心知赵光霁对自己一片痴心，但自己对宋江同样真心无二，又如何能再接受他的爱意？

——既然迟早是要痛苦，是不是就让这种痛苦早点来到还要好些？至少被伤害的一方，还能早一刻作出决定。

她闭上了眼，却已缓缓道：“先生盛情，小女子实在受之有愧……”

赵光霁眼角跳动，强压住心头的痛苦，淡淡地道：“李姑娘既然这么说，我也不便强留。”

宋江长身而起，深深朝赵光霁鞠了一躬，缓缓道：“赵先生言而有信，君子之风。宋江深为佩服！”

赵岚岚忽然嘶声道：“宋大哥，你……你难道不知我对你……”她突然就似脱了力，再也讲不出后面的字。

宋江长叹一声，这一声叹息里也含着不尽的歉意，缓缓道：“我知道你会恨我。但是你现在恨我，总比将来恨我的好。”

三

桂花飘香，却似再没有了清晨时的恬静与和谐之意。

天阔云淡，远山青翠。但庭院里的空气中，却充满了一种分离的忧愁。

——人世间，这样的分离每天都在发生，却为何偏偏要发生在他们身上？

赵光霁兄妹默默看着宋江与李师师缓缓向门外而去，就连心也似被带走。赵岚岚紧紧闭起了眼，眼角却有一颗泪珠滚落在衣襟上。

只听忽然有人大叫道：“等一等！”

语声中，一人衣袂当风，自他们身后飞掠出去，挡在宋江和李师师前面。

这人竟是赵雷！

此刻他身上的杀气皆已凝结成钢，厉声道：“宋江，你莫非就想这般走了？”

宋江对视着他凌厉的目光，目中已露出一种深深的矛盾之意，扼腕叹道：“难道前辈与在下竟是非要交手不可么？”

赵雷咬了咬牙，沉声道：“老夫虽自知非你对手，却也不能眼看着你将李姑娘带走。今日就算死在你掌下，也要阻拦你……你大可不必掌下留情。”

宋江的眼里，突然出现了一种尊敬的神色。

昨晚赵雷寓书法于武功，凌空劈椅，气概千均，他都未曾露出过这种尊敬之色。而今天，赵雷阻拦在他面前，分明要与他拼命，他却有了这样的感觉。

只因为他尊敬的，是对方义无返顾的勇气。

——一个人明知有危险，却还是因责任所在要去完成一件事，这样的精神，无论如何都值得人敬佩。

只听赵雷沉声道：“李姑娘请站到一旁，以免老夫失手误伤。”

李师师虽心知宋江此战必胜，但却又担心宋江伤了赵雷，不禁向宋江望了一眼，只见他回望自己的目光之中带着宽慰，似是早已明白了她的心意。

李师师心中一宽，徐徐走到旁边。

赵雷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宋公子请！”

宋江道：“请！”

“请”字一出口，万物皆静。

天地之间，已充盈了两人的杀气。

杀气沉重。

就连地上的落叶，风拂之下竟也无法飞起。

这两位当世绝顶高手只要一交上手，必定是难分难解，不到一方倒下，就绝不会分出胜负。

虽然宋江的武功终究胜出一筹，但他却要掌底留情，而赵雷却是全力以赴，不留余地。这一战，他还有没有必胜的把握？

眼见赵雷吐气扬眉，双掌将扬。他毕生的功力已然凝聚，这一出手必定是石破天惊之势。

——高手相争，你若没有“胜”的欲望，那就只有“败”。胜败之间，本就是没有什么余地可以选择的。

——而此刻的败，带来的很可能便是“死”！

李师师想到这里，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的心忽然全都凉了。

她已开始后悔，几乎便要立刻冲过去阻止这一场决战。却听赵光霁突然大声道：“住手！”

赵雷面色一变，所有的动作立刻全部停了下来。

漫天的杀机，忽然减退了。他望着赵光霁，口中道：“主人，他……”

赵光霁愠怒道：“我既棋败，就必遵守诺言——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脸色已沉下，冷冷道：“你这样无信无义，还配是我赵家的人么？”

赵雷汗如雨下，面色如土，身子僵立在那里，垂首道：“我……我知错了。”

赵光霁却连看也不再看他一眼，拱手向宋江与李师师道：“两位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