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岚却似没有什么吃饭的兴趣，每样菜都随便夹了些，端着酒杯，一双眼睛老是在宋江身上打转。宋江已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头皮发麻，勉强笑道：“你饭吃得不多，酒却喝得不少……”

赵岚瞪眼道：“难道你的酒量比我好么？我们不如比试比试！”

——酒量好的人，遇到一个值得一拼的对手，总免不了想比一比的。可是一个女孩子要是满嘴喷着酒气，就没有那么可爱了。而且通常她们喝醉之后，都会做出一些平时不敢做的傻事来。

所以宋江赶紧道：“不用了……在下的酒量恐怕比庙里的和尚还要差些……”

赵岚还要不依不饶，眼角却瞥见两个人一步步地上楼来了。

这二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满脸胡须，身形精悍，手里皆握着一对鸡爪阴阳锐，赫然竟是前天浔阳江上赵光霁的亲随。他们并肩走在一起，眼神竟比手中兵刃的寒光还要凌厉，周围的好多食客都已吓得噤口不言。

赵岚一见这二人，刚才神气活现的样子立刻全没有了，甚至连脖子都轻轻缩了起来，只希望他们没有看见自己。可是两人偏偏就正朝这里走过来。

但他们却不认得宋江——因为那天他们只守在舱外，却根本没有进来。二人目光灼灼，已走到赵岚面前，左边一人拱手道：“二少爷，大少爷等你回家，都等得着急了。”

这赵岚竟然是赵光霁的妹妹，倒是巧得很。宋江也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只听右边一人紧接道：“请二少爷现在就跟我们回去，免得大少爷挂心。”

他们的言辞虽然恭恭敬敬，但话中暗藏的命令语气却是半点也不含糊。赵岚再想装作没看见也不成了，只有转着眼珠，嘎声道：“我本也想回去的——”

她眨了眨眼，道：“可是这位公子盛情相邀……”她居然把烫手的山芋往宋江怀里塞，话音未落，左边那人目放寒光，已经朝宋江看过来。

任何人如果被这样凌厉的眼神盯上了，难免都要失魂落魄。但宋江却是微笑着满不在乎。

他虽从不喜欢主动惹麻烦，但若是有麻烦找上了他，他也从来都不会怕的。

三

左边那人已阴沉沉道：“难道阁下有什么意见不成？”

宋江转了转眼珠，微微一笑道：“意见，我自然是没有的——不过么……”

左边那人冷冷问道：“不过什么？”

宋江微笑道：“不过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你们总得问问他自己是愿意不愿意。”

右边一人微微一愕，随即冷笑道：“好小子，油嘴滑舌的本事倒是不小！”话还未讲完，右掌已按在桌面之上。

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一按，一张坚硬厚实的紫檀木桌面竟已被他的手掌洞穿。等他的手移开时，桌面上就赫然出现了一个手掌形状的洞。“哒”的一声，一块掌形木板随即跌落在楼板上。

——此人“金丝绵掌”的功力竟已有九成。楼上的看客大多早就被骇得溜下了楼，剩下几个胆大的也远远躲到角落里缩着脖子望着，人人心里都在替宋江捏着一把汗。

二人本以为露了这手功夫，准会把眼前的这个“漂亮小伙子”吓得屁滚尿流，但是对方居然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见宋江微微一笑，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地上那块木板就慢慢地飞了起来。

——他的手还放在桌面上，双脚也规规矩矩地垂在凳子底下，浑身上下简直连半分都没有触到那块木板，它又怎能自己就飞起来呢？

那块木板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不偏不倚地填在桌面的洞口上。只听“呲呲”轻响，就像变戏法似的，那个刚才被绵掌击出的洞竟然又被补好了。

二人悚然变色。同时喝道：“好功夫！”

大喝声中，金光乍现。四把明晃晃的鸡爪阴阳锐已分别朝宋江的头、胸、腹、肩攻去，去势快逾闪电。二人双体孪生，心意互通，一想动手立刻同时攻出。

只见金光点点，阴阳锐金芒吞吐，已笼罩住了宋江上半身大穴，眼看他是再也躲不开了。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赵岚此刻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原本笑嘻嘻的神情已变做无比后悔的表情——宋江若是死在二人手下，她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那些远远看着的酒客眼神里也不禁露出了惋惜。眼看这般好看的一个年轻人就要惨死在面前，谁不觉得可惜？

只听“当”的一声，人却还是好好的。

宋江只抬了抬手，原本在手里的酒杯就套上了一只阴阳锐的爪尖，那只轻轻摔一下就会破的青瓷酒杯居然没有碎。而其它三只阴阳锐却不知怎么回事，你抓我，我抓你，竟全都纠缠到了一起。

宋江还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而二人的脸此刻已跟公鸡的鸡冠一般，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他们成名绝招“双鬼封门”，在眼前这个贵公子模样的人面前竟然变得如同杂耍。如果对方出手还击，那么此刻他们已经死了十回。二人纵使再蠢，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二人匆匆向赵岚行了一个礼，一言不发下楼而去，简直连看都不敢再看宋江一眼。赵岚望着他们的背影，抿嘴道：“来得威风，去得稀松。算什么英雄！”

她笑靥如花，转过头来笑道：“你真的好厉害！那欧阳兄弟是我哥哥的贴身护卫，从未输给过任何人，却被你一个酒杯就给套住了！”眼神中尽是崇拜仰慕之意。只怕连傻子都看得出来她对宋江到底怎样。

宋江却轻轻放下酒杯，叹道：“刚刚才跟你吃顿饭，就已惹出一个大麻烦来……我还是赶快走好了！”说着话已站起身来。

赵岚的样子已急得似乎快要哭出来了，却忽又板着脸冷冷道：“你走吧，我们素昧平生，我又凭什么留住你？”

宋江赶紧抱了抱拳，走下楼来——他其实也不是真想这样硬起心肠去对一个对自己有好感的女孩子，只是一想起李师师的眼神，他就觉得自己应该快点走。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随时处在危险当中，他绝不想连累任何人。

那自称赵岚的女孩子，居然没有跟下来。

楼下不远便是江边集市。

这里有最新鲜的活鱼，有最嫩的小牛肉，有最便宜的小吃，空气中弥漫着油炸香葱饼的气味。小摊后的小贩们大声吆喝，吸引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宋江走在这里，只觉得心中异常充实。突然间，前面的人却全都惊慌失措地推搡着往后退了回来。一些声音在高喊：“要杀人了！”

宋江皱了皱眉，分开人群走了过去。只见满地散落着刚刚打翻的水果白菜、鸡蛋肉案，二十余尺宽的街道一片狼藉，正中直直地跪着一条铁塔般的大汉。

他衣襟敞开，浑身上下尽是黑熊般的粗肉，须发根根直立如铁刷，一字形赤眉早已拧到一起，牙关紧咬，满脸俱是痛苦之色，脚边歪放着两把铁斧。

八个男人横眉怒目，手持兵刃，将他团团围住。

左边的三人，一人赤色虬髯、浓眉大眼，手里提着一条粗铁杖。一人满脸麻子，身长六尺，手持长叉。另一人瘦瘦小小，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手里拎着一根棉绳套索。

右边立着两人，一人紧身打扮，满脸黄须，三角眼，尖下巴。另一人光着膀子，浑身雪白的肌肉。两人手中皆拿着一把又大又宽的镔铁船桨。

面朝着宋江方向的二人，一人身背药箱，左手持着藩竿，右手提着一只风干熊掌，活脱脱就是个江湖郎中；另一人眼细眉单，两条手臂长满长毛，腰间斜挎着一口苗刀。背对着宋江的那人五短三粗，手里拄着一把大环刀，模样却是看不清楚。

只听那赤色虬髯者怒声喝道：“李逵，到了今天，你还有什么话说？”那跪在当中的铁塔大汉双目紧闭，依旧充耳不闻。

手拿棉绳套索之人大声道：“李二哥，还跟这种人8率裁矗靠煨┥绷怂，以祭奠大哥在天之灵！”

他横眉怒目，身形微动，似是要将手中套索绕在那铁塔大汉的脖颈之上。

四

一副江湖郎中打扮的那人却一摆手，沉声道：“老六，你这就不对了，我们兄弟八人虽要动手杀人，也从来都是杀的该杀之人。虽然大哥已死在这厮手上，但总要问个明白，好教他死得心服口服。”

他微微一顿，指着那铁塔大汉大声道：“‘黑旋风’李逵，我们兄弟八人，‘混江龙’李俊、‘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没遮拦’穆弘、‘小遮拦’穆春、‘船火儿’张横和‘浪里白条’张顺，加上我‘病大虫’薛永，与你原本都是相识，今天我们要为大哥‘金翅鹏’叶洪报仇，你要是有何话说就快快讲出来，莫要让天下英雄耻笑我们草菅人命。”

李逵沉默半晌，突然咧嘴惨笑道：“用不着这样麻烦，你们赶快杀了我为大哥报仇！”

那三角眼、尖下巴的汉子早已急了，怒道：“你这混账，薛三哥让你讲，你为何不讲，莫不是心里在怨我们胡乱杀人么？以你的武功，我们八人合力也不一定就杀得了你，你若是就这样死了，传言出去，江湖上的朋友却会怎么看我们？”

宋江听到这里，心里不禁顿生疑惑。只听那李逵满脸痛苦之色，缓缓道：“我确实是杀了叶洪，你们为他报仇，我死不冤……”

那个满脸麻子满脸悲痛，身子微抖，瞪着李逵道：“大哥昔日一直将你当做亲生兄弟，但你却……却下得了手，真是……真是……”说到这里，他喉头颤抖，声音竟已哽咽。

李逵长长吐了口气，一字字道：“不错，叶洪确是条汉子，你们赶快动手吧！”

突听街头远处人沸马嘶，那浑身雪白肌肉的汉子面色一变，急道：“二哥、三哥，官府人马已到，再不动手可就来不及了！”

薛永大声喝道：“李逵，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讲还是不讲？”

李逵面如死灰，木然摇头。那眼细眉单、手臂长满长毛的人一声暴喝，掌中一口苗刀已化做一片雪云，朝他脖子猛劈下来。他却仍旧木雕泥塑一般呆跪在地上，不避不让，眼看立刻就要血溅当场！

突然间，寒光一闪，那口坚韧无比的苗刀竟从中断为两截，断刀擦着李逵脖颈一划而过。

八人俱全都勃然变色，转头四望，只见一个面带微笑、身长玉立的贵公子翩翩走近来了。

众人越看，越觉得此人丰采之盛竟是平生未见，超然洒脱的器宇简直当世无人能及。只听他微笑道：“各位朋友，能让在下说几句话么？”

众人已被他绝顶的暗器功夫所慑，再加上他的语气是如此友好亲切，具有令人安定的力量，各人此刻虽大多狂躁，却也不禁想听他说些什么。

李俊目光闪动，沉声道：“既是江湖朋友，主持公道最好不过。”

此刻十余名衙役捕快也已围拢过来，其中一个带头的腆着肚子高喊：“你们这些江湖把势，公然当街打架滋事，不要命了？统统他娘的给我带回衙门去！”

话音未落，他只觉眼前一花，一柄明晃晃的九股钢叉已不知如何就抵住了自己的咽喉。一个麻子丑汉直勾勾地瞪着他，一字一句道：“再敢动一动，我就杀了你。”

他只觉得全身冰冷，几乎已尿了裤子，哪里还敢动弹半分。手下那些衙役投鼠忌器，更不敢上前救人。

宋江走到李逵身边，俯身道：“你错了。”

李逵愕然一惊，只听宋江又道：“你以为一死，就可以解决一切事情。你认为性命是你自己的，你就可以随便地选择死么？”

李逵不由自主道：“难道这有什么错？”

宋江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人的生命是上天赋予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随便轻贱，不仅对别人如此，对自己也是如此——你若是现在死了，如何报答养育你的父母？而那些希望你好好活下来的朋友，你又怎么能让他们失望？”

李逵的身子不禁猛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眶早已湿润。宋江望着他，正色道：“一个人如果到死时，这辈子却还未曾做过多少对这世间有益之事，那岂不是白活了？即便死，又怎能死得安心？”

李逵紧握双拳，冷汗已涔涔流下。宋江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尖锐的针，深深地刺痛了他本已麻木的神经。

他的眼角无法抑制地突突跳动，目光中也充满了一种无法表达的、深切的悲哀。耳中只听得宋江最后道：“所以，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活着，为了做一番事业，没有任何人有权送自己去死——”

宋江接着沉声道：“一个人只有自己先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你可懂了么？”

李逵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突然咬了咬牙，霍然抬头，说道：“我明白了。”

宋江微笑道：“所以你如果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不妨全都讲出来，这八人都是铮铮汉子，决不会不分是非……”

薛永立在一旁，此刻忽然也厉声插口道：“李逵，到了现在，你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李逵望着宋江坦诚而温暖的双眸，身子颤抖如风中之叶，终于一字字道：“好！我说……我杀了叶洪，只因他……他强暴了我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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